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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赵明诚的"天台之遇"和李清照的被疏无嗣

人道山长山又断",当是喻指心理空间。她与丈夫之间早已有了阻隔,他对她仿佛断了情思,眼下又离别了姊妹,孤馆闻雨,凄苦无似!这当是上片所蕴含的词人之"志"。下片写她临行时乱了方寸,以致忘记喝了多少酒。这其中也别有寓意,即她是身在离筵,心里悬挂着--自己即使到了丈夫身边,如果他仍然无动于衷,该如何是好?心里装着这样的难言之隐,其"方寸"如何不乱?这种难言之隐也就是词人不得不加隐匿的"志"。

    这首词中最耐人寻味的是结拍的"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此二句尽管字面上可意译为"姐妹们别忘了给我写信,莱州不像蓬莱那么远。"但其深层语义却要委婉丰富得多,可否这样理解:对姐妹的雁书,词人看得很珍重,她绝不会像她们那个作为"武陵人"的姐(妹)夫,词人给他写了那么多信,竟如石沉大海,只字不回。原因是他置身"蓬莱",向往的是"天台之遇",哪里还把老妻放在心上!如果他仍然冷遇她,那么她到东莱后的唯一希望和安慰,就是收到姐妹们的信函。这里需要再加解释的是"蓬莱"。对这两个字,注家或引《史记·封禅书》,或引《汉书·郊祀志》,云指渤海中的蓬菜、方丈、瀛洲三神山。这样注释虽不能算错,但对于李清照所赋予它的特定含义来说,谓此"蓬莱"为三神山仍不够确切,其原因乃是把"蓬莱"只作为一般的典故看,而没有看到在那上面沾有李清照的"指纹"。我想这首《蝶恋花》中的"蓬莱",与李清照前此不久所写的《凤凰台上忆吹萧》中的"武陵"同义,所蓄之"志"都是妻子担心丈夫有"天台之遇"。同一个赵明诚,既然彼时可以把他称为"武陵人",此时为何不可以称为"蓬菜"客呢?不管彼时抑或此时,词人最担心的都是丈夫可能与刘、阮为伍。惟因词写得深婉,怨情被离情掩盖了而已!

    (四)莱州官舍遭冷遇,《感怀》诗里寄隐情

    李清照寻夫途中驻足的"昌乐",离莱州不远。她于宣和三年(1121 年)八月初由青州动身,在昌乐驿馆写了《蝶恋花》不久,于十日即到达赵明诚的菜州任所,事情比预料的还要糟,《感怀》诗并序记载了李清照在莱州所受到的冷遇,诗云:"寒窗败儿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由于人们总以为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婚姻十分美满幸福,所以对这首诗的理解很难到位,倒很容易南辕北辙。我想这首诗的写作契机应该是这样:当李清照受到赵明诚不应有的冷遇后,自然很生气,却又寄人篱下,无可奈何,便隐括了苏拭的一首题作《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间之》的诗和陈师道《后山诗话》的:"东坡居惠,广守月债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作乌有一先生'",而成这首《感怀》诗。别看苏、李二人诗中都戏谑般地借用了《世说新语·术解》篇的典故,以"青州从事"指代好酒,但含义却有所不同。对苏拭来说,主要是借六壶酒的跌撒而戏谑一番,但在李清照诗中却饱和着无限酸楚。诗前有这样一段小序:"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诗又劈头便说:"寒窗败几无书史",这就不能不使人陡生担心和不平,李清照冒着"秋老虎"赶到莱州后,可能被赵明诚打入了"冷宫"。诗序与首句所说的她一个人坐在既"无书史",又陈设破旧简陋、寒气逼人的屋子里,其深层语义不就是被打入冷宫的意思吗?诗的第二句则证实了上述担心和不平不是多余的,所谓"公路可怜合至此",是隐括了这样一段记载:"(袁)术既为雷薄等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斜。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坐棂床上,叹息良久,乃大咤曰:'袁术至于此乎!'因顿伏床下,呕血斗余而死。①"诗中的"公路"就是袁术的字,这里李清照是以袁术的遭遇自况。

    看来,深入理解此诗对有关袁术故实的使用,是正确懈析此诗的关键。

    这个典故的应用,无异于奉告读者--诗人的遭遇就像当年的袁术一样狼狈不堪,具体情景大致是:李清照既来之,赵明诚则拒之,拒之下去,则留住数日,粗茶淡饭,既不果腹,又难御余暑,轻慢之举使她难以忍受。但如果为此与他怄气,岂不把自己置于死地,走上袁术的老路!李清照既是一个倜傥有丈夫气的女性,也是一个机敏智慧的诗人,她把如同袁公路的悲惨遭遇,以苏拭式的幽默、达观方式出之,一则借以宣泄、化解胸中块垒,二则或可感化一下赵明诚。从莱州以后的赵、李关系看,似有所好转。想来,只要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都可能被李清照借袁术之事的自诉所感动,何况李、赵又是曾经沧海的好夫妻!

    第三句的"孔方兄",指钱。此句在苏轼诗中虽单指酒,而未涉及钱,但已含有对于时运不佳的自嘲成分;在李诗中接之以"终日纷纷喜生事",立意更高了一截。这很可能是诗人对其夫借计陀于应酬,终日在外,对"独坐一室"的她不管不顾的一种嘲讽和埋怨。后面的"燕寝",原指帝王休息① 见《三国志·袁术传》裴注引《吴书》,《三国志集解》,中华书局1982 年影印本。安寝的一种所在。按周制王有六寝,一是与王后对应的正寝,余五寝分别与夫人、世妇、嫔、妻、妾相对应,统称燕寝。这里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①中的下句,虽仅有一字之差,但却不是袭用韦句而单指赵之莱州公廨,应更有承接古训,以指作为正妻(等于王后)应享有正寝的她,遭到冷落而闭门作诗以自娱之意。当然,李清照的这句诗是否只能如此解,笔者尚不敢很自负,但至少从这里可以看出,对李清照诗词中的典故,不宜只作简单注释,也不宜停留在表层语义上。

    最后一句的"乌有先生子虚子",是一无所有的意思,语见司马相如《子虚赋》,其与首句相照应,说明李清照在莱州被冷落到何等地步!

    遗憾的是此诗曾被长期误解,而误解最严重的是这样两点:一点是对"青州从事"的错误理解,以及由此导致的关于赵明诚仕履的讹传。由于有释者不了解这首《感怀》诗与上引苏诗的渊源关系,也不知道李诗中的"青州从事孔方兄"是指酒和钱,从而由此想当然地认为赵明诚曾知青州。这一理解看似锗在对赵明诚仕履的系年和对故实的误解上,实际上更关系到对传主中年时期诸多词作的系年和理解。如果赵明诚在屏居十年后,就地居官于青州郡舍简政堂,那么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萧》一词,即为其到菜州赴任送行,这样一来,"青州从事"就成了双关语。把"青州从事"只解作赵明诚曾知青州,至少是对这一典故和此诗的表层语义的误解,必须加以纠正;二是同样出自传主的笔下,其《后序》对赵明诚居莱时的记载与《感怀》诗的基调有所不同:"今日忽阅此书(指《金石录》),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当是基于时空的移易和主体心态、情感的变化所致。试想,一个尚在编织爱情之梦的正值盛年的女子,在她受到心上人的疏远和冷落时,其心境和态度该是怎么样;而当大夫故去、自己已步人老年且刚刚吞下了再嫁遇人不淑的的苦果后,其对与其共经沧海的前夫,又会是什么样子?基于这样的心理背景,传主在五十一岁时所写《后序》中所表现出的对亡人的痴心,并不能说明当年丈夫对她无负心之举。所以在现存《漱玉集》中,纯粹表达离情的诗词可以说一首也没有,尤其是在作者的中年时期(或称青、莱时期)所作词中,主要是表达人生中最个人、最高尚的爱情失落后所造成的无与伦比的痛苦。当然这里说的《感怀》诗不同于"别是一家"的词,即使诗人正在经受着爱情的折磨,也往往不把这种感情写进诗里,而转弯抹角地写到别的事情上去,甚至以超脱出之,《感怀》诗不正是作者的这种诗、词创作主张的具体体现吗?可以说这首诗既是《漱玉词》特定思想感情的硬化处理,同时也是清照诗的特有思想内容的"软着陆",其倾向特别隐蔽,其味道特别难以辨别,必须反复咀嚼,以免继续误解。

    (五)小照题词未必真,淄州任上,赵明诚转意回心

    以上关于赵明诚对李清照感情疏离的评说,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从而举① 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

    出这样一个事例来证明赵、李间仍然是"夫妇擅朋友之胜"。此例就是在王鹏运四印斋本《漱玉词》前的李清照画像的题词"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并有赞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落款是"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对此,王鹏运亦煞有介事他说:"易安居士照,藏诸城某氏。诸城古东武,明诚乡里也。王竹吾舍人以摹本见赠,属刘君炳堂重橅是帧。竹吾云:其家蓄奇石一面,上有明诚、易安题字。诸城赵李遗迹,盖仅此云。光绪庚寅二月,半塘老人识。"这里有一系列伪痕:其一是,赵李,尤其是李,她恐怕压根没有到过赵挺之的原籍诸城,只偕明诚在赵家迁徙后的青州私第屏居;其二是,称画像为小照,当非宋人语;其三是,像主所衣非宋人服式。所以这是一件赝品,不能以之说明赵、李关系之谐美。唯一可取的是其赞语"清丽其词,端庄其品",体现了后人(包括作伪者)对传主的极为恰切的评价。

    当然,笔者也不是说赵、李关系自屏居结束后,一直处在危机状态,而是"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莱州卸任后,在赵明诚作淄州大守期间,由于其专注于《金石录》的撰著,便为其夫妻关系带来了新的转机,较为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当赵明诚得到了"庸白居易书《楞严经》"时,尝云:"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赵明诚指其妻李清照)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尤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①。关于这一《楞严经》的真伪及此事的详细经过,将在本书所附的《赵明诚传》的有关章节中详叙,此处只拟据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即当赵明诚专注于金石之学时,其夫妻之间就相得相爱,当他由于官场得意忘乎所以而寻花问柳时,就有一种从感情上拒其老妻于千里之外之嫌。看来古代女子的"悔教夫婿觅封侯",绝不是矫情作态之辞,而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只是那时"夫婿"的是否"觅封侯",根本不取决于妻子的意愿,而妻室大多只有独守空房、充作恩妇的份,苟有富贵极易相忘。

    ① 缪荃荪《云自在龛随笔》卷二录赵明诚跋《愣严经》,古学汇刊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