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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胡朱梅云传第三十七

    【说明】本传叙述杨王孙、胡建、朱云、梅福、云敞等五人的言行。这是一篇“狂狷者”的类传。杨王孙,家富于财,厚自养生,然提倡裸葬,欲以矫世之弊。胡建,身为小吏,以斩监御史而显名。朱云,为人倜傥,责难五鹿充宗,因弹劾丞相张禹而折槛。梅福,当外戚王氏擅权之时,上书揭露王凤专权,始终不附王氏。云敞,其师吴章参与反对王莽活动,事发被诛,弟子被禁锢,他却自报弟子身份为吴章收尸殓葬。《汉书》传此五人,写其特点;传末肯定各人的长处;还谈到取材写史的态度。**制度要求臣民没有性格,或只能有奴才性格;而本传五人倒是有点个性,可说是难能可贵。    杨王孙者(1),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亡(无)所不致(2)。及病且终,先令其子(3),曰:“吾欲裸葬,以反(返)吾真(4),必亡(无)易吾意(5)。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即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其子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6),欲从之,心又不忍,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7)。  (1)杨王孙:沈饮韩曰,“《西京杂记》:杨贵,字王孙,京兆人。死卒裸葬于终南山。其子孙掘土凿石深七尺而下尸,上复盖之以石,欲俭而反奢。常璩《汉中志》云:城固人。”(2)无所不致:凡奉养难得之物皆能致之以自供(刘敞说)。(3)先令:谓遣嘱。(4)返真:谓形体复归于土。(5)易:改也。(6)重:难也。(7)祁侯:缯它,缯贺之孙。  祁侯与王孙书曰:“王孙苦疾,仆迫从上词雍(1),未得诣前(2)。愿存精神,省思虑,进医药,厚自持。窃闻王孙先令裸葬,令死者亡(无)知则已,若其有知,是戮尸地下,将裸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且《孝经》曰‘为之棺椁衣衾’,是亦圣人之遗制,何必区区独守所闻(3)?愿王孙察焉。”  (1)从上祠雍:沈钦韩曰:“《功臣表》:祁侯它,以元光三年免侯。《帝纪》元光二年行幸雍,祠五畤。则祁侯书所云‘从祠雍,即在元光二年。”(2)诣:至也。(3)区区:小之意。  王孙报曰:“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1),吾是以裸葬,将以矫世也(2)。夫厚葬诚亡(无)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殚)币(3),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4),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且夫死者,终生之化(5),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返)其真也。反(返)真冥冥(6),亡(无)形亡(无)声,乃合道情。夫饰外以华(哗)众,厚葬以隔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7)。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其尸块然独处(8),岂有知哉(9)?裹以币帛,鬲(隔)以棺槨,支(肢)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10),郁为枯腊(11),千载之后,棺槨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繇(由)是言之,焉用久客(12)!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椟(13),葛藟为缄(14),其穿下不乱泉(15),上不泄殠(16)。故圣王生易尚(17),死易葬也(18)。不加功于亡(无)用,不损财于亡(无)谓(19)。今费财厚葬,留归鬲(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呜呼!吾不为也。”  (1)越之:言逾礼而厚葬。(2)矫:矫正歪曲曰“矫”。(3)殚:竭尽。(4)发:指盗墓。(5)终:王念孙曰,“终”当读为“众”。“众”之为“终”,借字耳(说见《经义述闻·祭法》)。《汉纪》正作“众生之化”。(6)冥冥:言玄远。 (7)精神者天之有也二句:见《淮南子·精神篇》及《列子·天瑞篇》。(8)块然:孤独貌。(9)知:知觉。(10)口含玉石,欲化不得:沈钦韩曰:《御览》八百十一引《东园私记》曰:亡人以黄金塞九窍,则尸终不朽。八百八云:以云母壅尸,则亡人不朽。”(11)枯腊:今谓木乃伊,即“干尸”。 (12)久客:久不返真曰“客”。(13)窾(kuǎn):空也。椟:小棺。(14)藟(léi):藤。缄:束也。(15)不乱泉:不及于泉。(16)殠(chòu):腐气。(17)尚:谓尊奉。生易尚:谓圣王不劳民以自厚。(18)死易葬:死去葬事俭约。(19)无谓:没有意义。  祁侯曰:“善。”遂裸葬(1)。  (1)(杨王孙)裸葬:陈直云:“《说苑》卷二十《反质篇》,有杨王孙事,全文与本传大略相同。疑刘向续补《太史公书》有此篇,班固即据以入传。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1)。孝武天汉中(2),守军正丞(3),贫亡(无)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慰)荐走卒(4),甚得其心。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5),建欲诛之,乃约其走卒曰(6):“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于是当选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7),因上堂皇,走卒皆上。建指监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曳下堂皇。建曰:“斩之。”遂斩御史(8)。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9),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无)以帅(率)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黄帝李法》曰(10):‘壁垒已定,穿窃不繇(由)路(11),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法曰:‘正亡(无)属将军(12),将军有罪以闻(13),二千石以下行法焉(14)。’丞于用法疑(15),执事不诿上(16),臣谨以斩,昧死以闻。”制曰:“《司马法》曰(17)‘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何文吏也(18)?三王或誓于军中,欲民先成其虑也(19),或誓于军门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20);或将交刃而誓,致民志也(21)。’建又何疑焉?”建繇(由)是显名。  (1)河东:郡名。治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2)天汉:汉武帝年号(前100—前97)。 (3)守:犹“摄”。守军正丞:守北军正丞(齐召南说)。(4)慰荐:犹慰藉。(5)贾(gǔ):古指设肆售货的商人。贾区:卖物的小屋。(6)约:约束。(7)堂皇:大堂。室无四壁曰“皇”。(8)御史:当作“监御史”。(9)公:公然;显然。(10)《黄帝李法》:古代兵法著作。李,与“理”同义。(11)窬:小门洞。(12)正:指军正。无属:不属。(13)以闻:奏闻于天子。(14)二千石以下:这里指军中的校尉;都尉之属。(15)丞:军中小吏。于用法疑:对于斩御史于法有怀疑。 (16)执事不诿上:谓执事者当见法即行,不可以推委于上。诿(wěi):推委;推辞。(17)《司马法》:古代兵法著作,原有一百五十篇,今本仅有五篇。(18)何文吏也:谓军中当依军法处置;何用文吏非议。(19)先成其虑:意谓先受思想教育。(20)先意:先有思想准备。(21)民志:这里指士卒意志。以上‘’引号内文字,见《司马法·天子之义篇》。  后为渭城令(1),治甚有声。值昭帝幼,皇后父上官将军安与帝姊盖主私夫丁外人相善(2)。外人骄恣,怨故京兆尹樊福(3),使客射杀之。客臧(藏)公主庐,吏不敢捕。渭城令建将吏卒围捕。盖主闻之,与外人、上官将军多从奴客往,奔射追吏,吏散走。主使仆射劾渭城令游徼伤主家奴(4)。建报亡(无)它坐(5)。盖主怒,使人上书告建侵辱长公主(6),射甲舍门(7)。知吏贼伤奴,辟(避)报故不穷审(8)。大将军霍光寝其奏(9)。后光病,上官氏听事(10),下吏捕建。建自杀(11)。吏民称冤,至今渭城立其祠。  (1)渭城:县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2)盖主:盖长公主。武帝之女。外人:此名在西汉极为普遍,当作“关外之人”解,丁外人是河间人,是其明证(陈直说)。(3)京兆尹樊福:樊福于始元六年(前81)守京兆尹,见《公卿表》。(4)仆射:这是公主家的仆射,宫人领事者。(5)无它坐:意谓游徼奉公,无不法行为以致坐罪。(6)长公主:即盖长公主。(7)甲舍:即甲第。此指盖主之宅。(8)避报故不穷审:谓为游徼避罪而妄报文书,故不穷治。(9)寝:搁置之意。(10)上官氏:指上官桀,上官安之父。(11)建自杀:胡建大约死于始元六年初。樊福始元六年守京兆尹(见《公卿表》),而《盐铁论·颂贤篇》提到胡建为县令,“不避强御,卒为众枉”;盐铁之议发生于始元六年二月,可见胡建大约死于此时。  朱云字游,鲁人也,徙平陵(1)。少时通轻侠(2),借客报仇。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3),皆能传其业。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4)。  (1)平陵:县名。在今陕西咸阳市西。(2)通:谓交通。(3)萧望之:本书有其传。(4)当世以是高之:何焊曰:“成帝以后,士皆依附儒术,容身固位,志节日微,卒成王氏之篡。史家于宋云深有取焉,特为立传,盖激于张、孔之徒尔。”  元帝时,琅邪贡禹为御史大夫(1),而华阴守丞嘉上封事(2),言“治道在于得贤,御史之官,宰相之副,九卿之右,不可不选。平陵朱云,兼资文武,忠正有智略,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以尽其能。”上乃下其事问公卿。太子少傅匡衡对(3),以为“大臣者,国家之股肱,万姓所瞻仰,明王所慎择也。传曰下轻其上爵(4),贱人图柄臣(5),则国家摇动而民不静矣。今嘉从守丞而图大臣之位,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右,非所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自尧之用舜,文王于太公(6),犹试然后爵之,又况朱云者乎?云素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7),其行义未有以异。今御史大夫禹洁白廉正,经术通明,有伯夷,史鱼之风,海内莫不闻知,而嘉猥称云(8),欲令为御史大夫,妄相称举,疑有奸心,渐不可长,宜下有司案验以明好恶。”嘉竟坐之。  (1)琅琊:郡名。治东武(今山东诸城县)。贡禹:本书卷七十二有其传。(2)华阴:县名。在今陕西华阴东。华阴守丞:守华阴县丞。(3)匡衡:本书卷八十一有其传。(4)上爵:指上级官员。(5)柄巨:掌权之臣。(6)文王:周文王。太公:姜太公吕尚。(7)师道:指学问有所师承。(8)猥:曲也。  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为《梁丘易》(1)。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充宗乘贵辩口(2),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敢会。有荐云者,召入,摄登堂(3),抗首而请(4),音动左右,既论难,连拄五鹿君(5),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6),朱云折其角。”繇(由)是为博士。  (1)为《梁丘易》:据《儒林传》,梁丘贺传子临,临传五鹿充宗。(2)乘贵:赁借尊贵。(3)(zī):长衣的下缝。(4)抗:举也。(5)拄(zhí):驳倒。(6)岳岳:长角之貌。  迁杜陵令(1),坐放纵亡命,会赦,举方正,为槐里令(2)。时中书令石显用事(3),与充宗为党,百僚畏之。唯御史中丞陈咸年少抗节(4),不附显等,而与云相结,云数上疏,言丞相韦玄成容身保位(5),亡(无)能往来(6),而咸数毁石显。久之,有司考云,疑讽吏杀人。群臣朝见,上问丞相以云治行。丞相玄成言云暴虐无状(7)。时陈咸在前,闻之,以语云。云上书自讼,咸为定奏章,求下御史中丞。事下丞相,丞相部吏考立其杀人罪(8)。云亡入长安;复与咸计议,丞相具发其事,奏“咸宿卫执法之臣,幸得进见,漏泄所闻,以私语云,为定奏草,欲令自下治(9),后知”云亡命罪人,而与交通,云以故不得(10)。”上于是下咸、云狱,减死为城旦。咸、云遂废铜(11),终元帝世。  (1)杜陵:县名。在今陕西安市东南。(2)槐里:县名。在今陕西兴平东南。(3)石显:《佞幸传》有其传。(4)陈咸:陈万年之子,本书卷六十六《陈万年传》附其传。(5)韦玄成:韦贤之子。《韦贤传》附其传。(6)无能往来:言不能有所进退。(7)无状:言无善状。(8)立:成也。(9)自下治:交给自己治理。陈威为御史中丞,而奏请下御史中丞,故云“自下治”。(10)云亡命罪人等句:意谓吏因此捕不到朱云。(11)废锢:古代对官吏的一种惩罚,即革职后永不叙用。  至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1),甚尊重。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2),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3)’,‘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4)。臣愿赐尚方斩马剑(5),断佞臣一人以厉(励)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6),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7),槛折。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8),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将云去。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9),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因当容之。臣敢以死争。”庆忌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10),以旌直臣(11)。”  (1)张禹:本书卷八十一有其传。特进:官名。西汉后期始置,以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得自辟僚属。(2)尸位素餐:谓居位食禄而不尽职。(3)“鄙夫不可与事君”:此取《论语·阳货篇》“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之意。(4)“苟患失之”二句:见《论语·阳货篇》。无所不至:无所不用其极。(5)尚方:官名。掌制办宫廷器物,属少府。(6)讪:谤也。(7)槛:栏干。(8)龙逢:关龙逢,夏桀之臣,直谏被诛。比干:商末纣之诸父,官少师,忠谏被诛。(9)辛庆忌:本书卷六十九有其传。(10)辑:补合之意。(11)旌:表彰。  云自是之后不复仕,常居鄠田(1),时出乘牛车从诸生,所过皆敬事焉。薛宣为丞相(2),云往见之。宣备宾主礼,因留云宿,从容谓云曰:“在田野亡(无)事,且留我东阁,可以观四方奇士。”云曰:“小生乃欲相吏邪(3)?”宣不敢复言。  (1)鄠:县名。今陕西户县。田:种田。(2)薛宣:本书卷八十三有其传。(3)小生:对尊长者自谦之称。欲相吏:欲为属吏。  其教授,择诸生,然后为弟子(1)。九江严望及望兄子元(2),字仲,能传云学,皆为博士。望至泰山太守(3)。  (1)为弟子:收为弟子。(2)九江:郡名。治寿春(今安徽寿县)。(3)泰山:郡名。治奉高(今泰安市东北)。  云年七十余,终于家。病不呼医饮药。遗言以身服敛(殓),棺周于身(1),土周于椁(2),为丈五坟,葬平陵东郭外。  (1)棺周于身:言棺只要可容身。(2)土周于椁:言圹只要可容椁。  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1)。少学长安,明《尚书》、《谷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2)。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3),求假招传(4),诣行在所条对急政(5),辄报罢。  (1)九江:郡名。治寿春(今安徽寿县)。寿春:县名。(2)南昌:县名。今江西南昌市。(3)因县道上言变事:谓因县道之使而上奏非常之事。(4)轺传:二马拉的传车。(5)行在所:天子所在之处。  是时成帝委任大将军王凤,凤专势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1),讥刺凤,为凤所诛。王氏浸盛,灾异数见,群下莫敢正言。福复上书曰(2):  (1)王章:本书卷七十六有其传。(2)上书曰:下文为《上书言王凤专擅》。  臣闻箕子佯狂于殷,而为周陈《洪范》(1);叔孙通遁秦归汉(2),制作仪品。夫叔孙先非不忠也(3),箕子非疏其家而畔(叛)亲也,不可为言也。昔高祖纳善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