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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其词内容大多反映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男女之情,对都市社会生活也有所反映。语言工巧。

    初以《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人称为“张三中”。后又自举平生所得意之三词: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归朝欢》):”柔柳摇,坠轻絮无影“(《剪牡丹》),世称”张三影“。《宋史》无传,《宋史翼》卷二六载其事。著有《张子野词》。

    ●菩萨蛮

    张先

    ′郎还上层楼曲。

    楼前芳草年年绿。

    绿似去时袍。

    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

    颜色非长久。

    惜恐镜中春。

    不如花草新。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以感春怀人为内容的闺怨词。它运思、谋篇方面自出机杼,别具一格,推陈出新。全词以颜色贯穿全篇,并用以巧妙运思、穿针引线。词之上片着眼于颜色的绿与绿之相同,使空间隔绝的近处芳草与远方行人相连结,使时间隔绝的今日所见与夕日所见相沟通,从而使楼前景与心中情融会为一,合为词境。下片着眼于颜色的新旧差异,使回忆中的昔时之袍与想像中的今日之袍相对照,使身上衣与境中人相类比,使容颜之老与花草之新形成反比。起首“忆郎还上层楼曲”一句通过闺中少妇登楼望远的视线,把她的一颗愁心送到远方游子的身边。登楼望远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多从空间落想,怅望行人此去之远。第二句“楼前芳草年年绿”,则从时间落想,因见芳草“年年绿”而怅念行人远行之久。这句词肉于淮南小山《招隐士》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及王维《山中送别》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暗含既怨游子不归又盼游子早归的复杂意味。

    上片末两句,巧妙地以第二句句末的一个“绿”字为桥梁,从“芳草年年绿”到“绿似去时袍”,由望景过渡到怀人,感今过渡到思昔。抒情女主人公从芳草之绿生发联想,勾起回忆,想起郎君去时所着衣袍的颜色,并进而追忆其人临去依依、回首相望时,衣袖随风飘动的情景。这一细节深深印她的记忆之中,时时都会重现眼前,如今,因望见芳草绿、想到“去时袍”,当初的一幕幕又分明似眼前了。从这两句词,即可以想见词中人当年别郎时的留恋,也可以想见其今日“忆郎”时的惆怅。牛希济《生查子》词中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可与这两句词参读,不同的是:张先词就居者立言;牛词则拟居者口吻以嘱咐行者。

    过片两句,紧承上片的三、四两句。词笔不离衣袍,而又翻出新意。同样是写那件绿色的衣袍,但上两句是回忆去时的袍色,这两句是想象别后的袍色。前者把一片相思时间上拉回到过去,后者则把万缕柔情空间上载送到远方。同时,这两句又与上片第二句中的“年年”两字遥相呼应,也是从时间落想,暗示别离之长久。正因别离已久,才会产生衣袍已旧、怕那去时耀眼的绿色已经暗淡无光的推测。又从袍之旧、色之褪,触发青春难驻、朱颜易改之感。于是,自然引出下面“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两句,把词意再推进一步。词中人之所惋惜、恐惧的是一个意义更深广、带有永恒性的人生悲剧,而不仅仅是一次别离的痛苦。离别固然折磨人,但行人终有归来之日,日后相逢之乐还可以补偿今日相思之苦;至于人生短促、岁月无情,而居者与行者都会分离中老去,这却是无可挽回、无可补偿的,正所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这两句词,则对照眼前“芳草年年绿”之景,怨叹人之不如花草。花落了,明年还会开;草枯了,明年还会绿;而人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镜中的春容只会年年减色,不会岁岁更新。刘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白头吟》)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

    此词谋篇方面句句相承、环环相扣。上片因“忆郎”而“上层楼”,因“上层楼”而见“楼前芳草”,因芳草之“绿”而回忆郎袍之“绿”,再因去时之“袍”而想到风飘之“袖”。首句与次句的两个“楼”字,紧相扣合;次句与第三句的两个“绿”字,上下钩连;第四句的“袖”字固与第三句的“袍”字相应,句中的“回头”两字也暗与第三句的“去时”两字相承,针线绵密,过渡无痕。下片虽另起新意,却与上片藕断丝连。因三、四两句回忆起去时之袍,过片两句就进一步想象今日之袍;过片两句的上、下句间,则是因衣袍之“旧”而致慨于“颜色非长久”。接下来的两句,更因袍色之不长久而想到“镜中春”也不长久,再回溯上片“芳草年年绿”句,而有感于不如花草之年年常新。通篇脉络井然,层次分明。

    ●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张先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

    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

    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

    径莎平,池水渺。

    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

    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

    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

    欢难偶,春过了。

    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艳遇词。全词结构井然,层次分明,先景后情:上片写贵家池馆春晓之景,下片写郊游艳遇相慕之情。夏敬观评此词云:“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

    起首一句,点出主人公的居处所。“时闻有”,承上句,乃由于高墙缭绕、院宇深邃的缘故,而接下句则为人春眼之中的缘故。这时而一闻的莺啼把人唤醒了。“绣被掩余寒”,可见被未折叠,而“画阁明新晓”,天已大亮了。“朱槛连空阔”句承“画阁”而写居处环境,与“缭墙重院”相应,虽富丽然而寂寥,其境过清。“飞絮知多少”暗点时令为暮春。这样,春晓、恬睡、闻鸟,与“飞絮知多少”之景相连,就构成一个现成思路,间接表现出浓厚的惜春情绪。“径莎平”句以下续写暮春景象,路上长满野草,池面渐广,风平浪静时,时有花影倒映。“日长风静”与“闲”字表现出落寞萧索的气氛。这几句暗示出词中人小园芳径之上徘徊不定,百无聊赖的独特情绪。

    过片承上启下。“尘香拂马”,要去城南的玉仙现,一路上愁红惨绿,偏又不期然而然地,“逢谢女,城南道”。两人早已互相慕名的,而百闻不如一见,于是“一见慕悦”。她明艳绝伦,秀丽出于天然,“秀艳过施粉”,虽只微微一笑,便有无限妩媚而其衣色鲜艳夺目,日暖衣薄,更显示出其身段之窈窕,就连她随身佩带之玉饰,雕琢成双蝉样,也格外玲珑可爱。这里以工笔重彩,画出一个天生丽人,从中流露出一见倾心的愉悦。然而紧接六字“欢难偶,春过了”,是说有无穷后时之悔。从“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二句看,二人可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用笔变化,有相得益彰之妙。作者并没有花太多笔墨来写二人相遇如何的交谈或品乐,却通过相顾无言的描写将彼此的倾倒爱悦和相见恨晚的惆怅情绪表露得淋漓尽致。“春过了”三字兼挽上片,惜春之情与相见恨晚之悔打成一片,情景莫辩。

    关于此词的本事,《绿宿新话》卷上有一段引语,与此词词意大致相符:“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

    ●相思令

    张先

    蘋满溪。柳绕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

    风凄凄。

    重倚朱门听马嘶。

    寒鸥相对飞。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意境凄迷朦胧的送别词。全词以景语结情,熔情入景。词中选取满溪之蘋绕堤之柳、低垂之月、霏霏之烟、凄凄之风、寂寒之鸥等景象,营造出一个朦胧的境界,有效地渲染、烘托出送者凄迷的心境。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使得本词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送别词中别具一格。

    起首一句,写送行途中所见景象。“蘋满溪。柳绕堤。”青蘋满溪,其含意无异于芳草萋萋,亦是关别情。垂柳绕堤,则暗示沿曲曲溪柳送行之远。熔情入景,寓事于景,意蕴包孕很丰富,语言却极简练,只六个字。“相送行人溪水西”承上,点明送行之事,也点明全词的词旨。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溪水西”就是送者不得不止、行人终于别去之处。无限凄惘,见于言外,因为水西一别,行人已经渐行渐远,则送者不得不返。歇拍即写送者归来所见景象:“回时陇月低。”陇月即山月,山月低垂,则天将拂晓。可见,送行之时是拂晓之前。古人远行,多启程于黎明之前甚至夜半时分。“回时”二字,写送者沿送行原路折回。方才顺此路送行,此时逆此路返回,却是孤身一人,唯有低垂之陇月,照见形单影只而已。“陇月低”三字,妙景物之特征与情感之特征相似。此句陇月之低垂,与送者心情之低沉,特征完全相同;低垂的陇月,正象征着低沉的心情。

    上片描写送别情境,下片则转写别后情境。过片两句,纯为景语,写的是:拂晓之后,山水原野,烟霭霏霏笼罩,寒风凄凄交加。而送者的心灵,同样笼罩凄迷怅惘之中,这景语又正象喻着心情。这两句不但有景象吻合心情之妙,而且有声情吻合词情之妙。这两句共六字,字字皆阴平,构成凄凉之调,读来愈觉其凄楚。“重倚朱门听马嘶”写:送者已回到家门,可是仍不能平静,因为家门反而触动了伤心怀抱,所以送者转过身来,背靠朱门,面向远方,重新举目眺望行人所去的方向,可是,只听得路上过往的马嘶声,再也不见那人的影子,声声马嘶想必紧揪着送者的心。结句“寒鸥相对飞”将凄迷的词情推到极致:此时,天地间唯有那霏霏晓烟中飞来飞去的寒鸥,与孤独的送者相对。人鸥相对,只是一片静默而已;这静默之中,包含着无限的悲哀。此句还含蓄地点出送者为女性,行人为男性。温庭筠《河传》词云:“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可与此词参看。抒情主人公送行归家,闻路上马嘶声,犹倚门倾耳而听。一个“听”字,写出其心动神驰之状,而一个“重”字,则其念兹兹之情亦可想。骑马去者必为情郎,则“倚朱门”者自是怨女。对此作者偏不于明处交代,只从“听马嘶”一幕曲折透出。

    此词的一个显著特色是词调声情与词情妙合无间。全词用平声,其音低抑,如诉如泣,而且句句押韵,韵脚既极密,声情便紧促。特别是过片二句,全用阴平声,尤见低抑。低抑的韵脚、字声与急密的韵位构成一部声情悱恻的凄调,与词情表里一致,相得益彰。

    ●惜双双·溪桥寄意

    张先

    城上层楼天边路,残照里、平芜绿树。

    伤远更惜春暮,有人还高高处。

    断梦归云经日去,无计使、哀弦寄语。

    相望恨不相遇,倚桥临水谁家住。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描写登高望远的境界,抒写了词人执著追求的情怀和绵绵无尽的愁思。全词韵致高远,别具一格。

    上片起首一句写登高望远。“城上层楼”,极写登临之高:“天边路”,极写眺望之远。“残照”二句,承“天边”而来,写的是:地平线上,夕阳西下,芳草绿树的平原业已沉入落照的余晖里。残照,给词境染上了一层哀伤的色调。“春暮”,是古诗词中常用伤逝的典型象征。虽只简笔勾勒出一幅平芜残照的境象,却已强烈地暗示了词人的哀伤。写景蓄势既足,抒情便深厚有力。“伤远更惜春草”,点出词意。“远”,既可指空间距离之遥,也可指时间隔别之久。久别不得团聚,而大好春光却已迟暮;伤心人悲苦萦怀,不可解脱,直至斜日西沉,还伫立高高的城楼之上。此情将随夜色渐浓而愈深重,自不言之中,这样就自然地过渡到下片的抒情。

    过片承上,点明所伤之事。梦与云,是我国古典文学中常用的爱情的象征意象。往日的欢爱如前尘旧梦,早已日复一日地远逝了;旧日的情人,也如天空的彩云,随风飘荡,日复一日地飞散。这一句,透露出一段夭折的情事,也暗示了这情感当初的美好。回顾上片所言“伤远”,则知所悲伤的必然是爱情的断绝。“无计”一句,写自己尽管一往情深,无法忘怀,却不可能向旧日情人传诉相思了。词境至此,似乎山穷水尽;然而结笔二句却再兴波澜。“相望恨不相遇”,原来情人就不远。可知“远”,并不是指分手后空间距离上的遥远,而是指时间距离上的久远。情人原来就那“倚桥临水谁家住”。虽然她家就近那溪桥边的岸上,可以相望,却不可以相会。无法重寻旧好的隐痛深哀与始终不能忘情的悠悠希冀,皆见于言外。

    ●醉垂鞭

    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酒筵中赠妓之作,首句写她所穿的裙子,罗裙上绣着双飞的蝴蝶。“东池”两句,记相见之地(东池)、相见之因(宴),并且点明她“侑酒”的身分。“朱粉”两句,接着写其人之面貌,而着重写其淡妆。“闲花淡淡春”以一个确切的、具体的比喻,将她的神情、风度,勾画了出来。上层社会的行乐场所,多数女子都作浓妆,一个淡妆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故此“闲花”虽只“淡淡春”,却大有一枝独秀的风致。张先显然受了张祜的启发,但“闲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创造性。唐人称美女为春色,如元稹称越州妓刘采春为“鉴湖春色”。此处“春”字,也是双关。

    过片三句,用倒装句法。人人都说她身材好,但据词人看来,则不但身材,实许多地方都好,而这“诸处好”,又是“细看”后所下的评语,与上“初相见”相应。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结两句写其人的衣。古人较为贵重的衣料如绫罗之类上面的花纹,或出于织,或出于绣,或出于画。出于织者,如白居易《缭绫》:“织为云外秋雁行。”出于绣者,如温庭筠《南歌子》:“胸前绣凤凰。”出于画者,如温庭筠《菩萨蛮》:“画罗金翡翠。”此词写“衣上云”,而连及“乱山昏”,可见不是部分图案,而是满幅云烟,以画罗的可能性较大。词人由她衣上的云,联想到山上的云,而未写云,先写山,不但写山,而且写乱山,不但写乱山,而且写带些昏暗的乱山,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云,从昏暗的乱山中徐徐而出,布满空间。经过这种渲染,就仿佛衣上的云变成了真正的云,而这位身着云衣的美女的出现,就象一位神女从云端飘然下降了。

    这两句的作用,决不限于写她穿衣服的别致,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一种气氛,衬托出并没有正面大加描写的女主人的神韵。写到这里,词戛然而止,更无多话,收得极其有力。所以周济《宋四家词选》中,评为“横绝”。

    本词意境之妙于亦真亦幻。如“昨日”两句,很明显是脱胎于宋玉《高唐赋》,而从其人所着云衣生发,就使人看了产生真中有幻之感,觉得她更加飘然若仙了。筵前赠妓,题材本属无聊。但词人笔下这幅美人素描还是相当动人的。妙处如“闲花”一句的以一胜多,“昨日”两句的真幻莫辩等。

    ●江南柳

    张先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

    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

    何况自关情。

    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词中未具体刻画送别情事,而是通过古今别情来衬托一己别情,以烘云托月的手法将别情抒写得极为深挚。全词语言素朴明快,情调清新健康,风格别具特色。

    起首一句从别路写起。隋炀帝开通济渠,河渠旁筑御道,栽种柳树,是为“隋堤”。“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两句是说:这是一个水陆交通要道,成日里不知有多少车马大路上来往,扬起“路尘”;不知有多少船只扬帆东下,随波逐流;也不知有多少人长堤上折柳送别,以寄深情。“隋堤”是一个典型的送别环境,“波急”与“路尘轻”分写水陆行程,暗示离别,寄有别情。一个“远”字,既刻画出别者长路漫漫的旅愁,又刻画送者依依目送的情态。这二句着重从眼前、从水陆两路,横向地展开送别图景;第三句则着重从古往今来,纵向地展示送别情事。一个“多”字,几乎将古今天下此中人事全都囊括。正因为别情是如此普遍,也就容易唤起“见人分袂亦愁生”的感受了。末句以“何况”二字造成递进,突出个人眼前的离别情事。以上,词人没有具体写到个人送别情事,只客观叙写普遍的离情,只是“亦愁生”中才微露主观情感。

    过片转写别后,别时种种情事都被省略了,这里只是着重写送者城楼望月的情景。“斜照后”三字非虚设,它表明送者城楼伫立的时辰之久,从日落到月出。“重望”又表明先已望过,上片“隋堤远”数句是日落前望中之景,至重望时应当是不甚分明了。于是送者抬头望新月,并由此而产生了一个美好的向往:“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此外与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相类,但“亭亭”二字却把月的意象女性化了,而送者的身份亦不言自明,“千里伴行”的说法更是真挚深婉。

    ●一丛花令

    张先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位女子她的恋人离开后独处深闺的相思和愁恨。词的结尾两句,通过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执着、对青春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历来传诵的名句。

    起首一句,是经历了长久的离别、体验过多次伤高怀远之苦以后,盘郁萦绕胸中的感情的倾泻。它略去了前此的许多情事,也概括了前此的许多情事。起得突兀有力,感慨深沉。第二句是对“几时穷”的一种回答,合起来的意思是伤高怀远之情之所以无穷无尽,是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比真挚的爱情更为浓烈的缘故。这是对“情”的一种带哲理性的思索与概括。这是挟带着强烈深切感情的议论。以上两句,点明了词旨为伤高怀远,又显示了这种感情的深度与强度。

    接下来三句,写伤离的女主人公对随风飘拂的柳丝飞絮的特殊感受。“离愁”,承上“伤高怀远”。本来是乱拂的千万条柳丝引动了胸中的离思,使自己的心绪纷乱不宁,这里却反过来说自己的离愁引动得柳丝纷乱。这一句貌似无理的话,却更深切地表现了愁之“浓”,浓到使外物随着它的节奏活动,成为主观感情的象征。这里用的是移情手法。而那濛濛飞絮,也仿佛成了女主人公烦乱、郁闷心情的一种外化。“千丝”谐“千思”。

    上片末三句写别后登高忆旧。尤言:想当时郎骑着嘶鸣着的马儿逐渐远去,消逝尘土飞扬之中,今日登高远望,茫茫天涯,又要到哪里去辩认郎的踪影呢?“何处认”与上“伤高怀远”相呼应。

    过片上承伤高怀远之意,续写登楼所见。“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说不远处有座宽广的池塘,池水溶溶,鸳鸯成双成对地池中戏水,小船来往于池塘南北两岸。这两句看似闲笔,但“双鸳”二字既点出对往昔欢聚时爱情生活的联想又见出今日触景伤怀、自怜孤寂之情。说“南北小桡通”,则往日莲塘相约、彼此往来的情事也约略可想。

    下片三、四、五句写时间已经逐渐推移到黄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远而近,收归到自己所住的楼阁。只见梯子横斜着,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一弯斜月低照着帘子和窗棂。这虽是景语,却隐隐传出一种孤寂感。“又还是”三字,暗示这斜月照映画阁帘栊的景象犹是往日与情人相约黄昏后时的美好景象,如今景象依旧,而自从与对方离别后,孑然孤处,已经无数次领略过斜月空照楼阁的凄清况味了。这三个字,有追怀,有伤感,使女主人公由伤高怀远转入对自身命运的沉思默想。

    结拍三句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细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她们自己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宿,自己却只能形影相吊中消尽青春。说“桃杏犹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东风”的时机,以致无所归宿。而从深一层看,这是由于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而造成的,从中显出“沉恨细思”四个字的分量。这几句重笔收束,与一开头的重笔抒慨铢两相称。

    词中“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句,使作者获得了“桃杏嫁东风”的雅号。张先的许多艳词都是感情浅薄的,而此词却情真意切,无论思想方面还是艺术方面都值得永远为人称道。

    ●蝶恋花

    张先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

    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

    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将旷怨之情融入柳寄离情的境界中来表现,表情达意极为含蓄。全词将咏柳与写人熔于一炉,通过叙写伊人风尘中横被攀折之苦,移入人家后有所改变而仍有不满一事,塑造出一个浑然一体的动人形象,展示出一段曲折哀惋的特殊情事。

    上片谓从外间移来了一株小小杨柳,将它栽种后院,从此它就脱离了横遭攀折飘零之苦。言下之意颇为自得。杨柳垂条轻盈袅娜,诗词中常与美人纤腰互为比喻。此处说“学舞宫腰”就将杨柳拟人化,开篇便宛然有一个歌女兼舞女的形象。“学舞”云云,可见其年尚小,不特“二月青犹短”的形容而然。这样,移柳之事似乎暗示着一个小歌女脱离风尘,进了人家宅院,于是境遇大变:“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灞陵亦作霸陵,乃汉文帝陵寝所,长安东,附近有灞桥,自汉唐以来均为折柳送别之地,“残丝乱絮”抛置之多,不言自明。二句暗示歌女脱离为人随意作践的境地,有了一个好心的主人扶持。

    过片“几叶小眉寒不展”,以杨柳嫩叶比美人之眉,仍是继续前面的拟人,连下句依然显现着那个小歌女的形象。叶儿“寒不展”,状歌女颦眉情态,表明她心绪不佳。“莫唱《阳关》”四字暗示出离别情事。《阳关》,曲辞即王维名作《送元二使安西》,乃送别曲也。与谁离别呢?看来便是前述那位好心的主人了,他将外出,故伊人依依难舍。“真个肠先断”的“肠”与“眉”一样是柳的借喻。末二句进一步点明断肠原因,兼寄词人的感慨。其中代用了唐人雍陶《题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的名句。那柳丝似乎条条尽是离人怨苦的具象了。

    ●诉衷情

    张先

    花前月下暂相逢。

    苦恨阻从容。

    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

    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表现了不甘屈服于邪恶势力的美好爱情,表现出不幸命运中心灵的高贵、圣洁,表现出苦难人生中一对情侣的至爱情深,堪称爱情词中的千古绝唱。

    全词从上片的悲怆沉痛转向下片的美好期待。心灵升华,笔力不凡,波澜起伏,感人至深。词中用“花”、“月”的形象贯穿而成,既写了“花前月下”的相恋,也写了“花谢月朦胧”的爱情受阻,还写了“花”不尽,月无穷的美好祝愿。随着花月意象所呈示的象征意义的流转,词人情感精神所经历的曲折变化也凸现出来。

    起首一句缅怀昔日两人相恋的幸福情境。花前月下相逢,原是良辰美景中的赏心乐事;但句中插入一“暂”字,便暗透出一丝悲意。次句进一步点出恋人隔绝、欢会难再的现实。“苦恨”二字叠下,足见词人痛苦之深重。接下来“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用比兴的手法,喻说爱情受阻的现实。“酒醒”,有“愁醒”之意。“梦断”,喻往事已成空,而“花谢月朦胧”,则见证昔日美好爱情的春花已经衰谢,明月已经黯淡,竟成为情缘中断的象征。“何况”二字,强调好事难成,不仅写恋人隔绝,而词情因之倍加悲怆沉痛。

    过片以千钧之力,从悲怆沉痛中陡然振起,将词情升华到一个美好的境界。“花不尽,月无穷”两句是对偶,用比兴:花不尽,是期愿青春长;月无穷,是期愿永远团圆。紧接着,迸出“两心同”,则是坚信情人与自己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由此可见恋人之间的离别,决非出于心甘情愿,实有难以明言的隐痛,则爱情实为横遭外来势力之摧残可知。衰谢了的春花再度烂漫,而且永远盛开;黯淡了的月亮再度光明,而且永远团圆。这是美丽的幻境,也是美好的期愿,这些要升现词人破碎痛苦的心中,需要的正是“两心同”这种极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对情人无比的爱和最大的信任,是决不可能产生这种精神力量的。作者《千秋岁》词云“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以注解“两心同”的深刻意蕴。“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词人把甘为挽回春天即挽回爱情而献身的意愿,寄托结笔这优美的比兴之中。

    综上,此词通过叙写一段横遭挫折的爱情,表现了词人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同时也表现出一种美好期望不断升华的向上精神。宋晁补之评张先曰:“子野韵高”,乃深透之语。

    ●天仙子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为临老伤春之作,为张先词中的名作。全词将作者慨叹年老位卑,前途渺茫之情与暮春之景有机地交融一起,工于锻炼字句,体现了张词的主要艺术特色。

    上片起首三句写作者本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但他家里品着酒听了几句曲子之后,不仅没有遣愁,反而心里更烦了。于是吃了几杯闷酒之后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愁却未曾稍减。冯延巳《鹊踏枝》:“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同样是写“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闲愁。只不过冯是酒阑人散,舞休歌罢之后写第二天的萧索情怀,而张先则一想到笙歌散尽之后可能愁绪更多,所以根本连宴会也不去参加了。

    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几时回”的慨叹来。应当指出的是,此句中的前后两个“春”字,有不尽相同的涵义。上一个“春”指季节,指大好春光;而下面的“春去”,不仅指年华的易逝,还蕴涵着对青春时期风流韵事的追忆和惋惜。这就与下文“往事后期空记省”一句紧密联系起来。

    四、五两句反用杜牧诗句:“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以“晚”易“晓”,主要于写实。小杜是写女子晨起梳妆,感叹年华易逝,用“晓”字;而此词作者则于午醉之后,又倦卧半晌,此时已近黄昏,总躺那儿仍不能消愁解忧,便起来“临晚镜”了。这个“晚”既是天晚之晚,当然也隐指晚年之晚,此处仅用一个“晚”字,就把“晚年”的一层意思通过“伤流景”三字给补充出来了。

    上片歇拍中的“后期”一本作“悠悠”。从词意看,“悠悠”空灵而“后期”质实,前者自有其传神入化之处。但“后期”二字虽嫌朴拙,却与上文“愁”、“伤”等词绾合得更紧密些。“后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往事已成过往,故着一“空”字。另一层意思则是指失去了机会或错过了机缘。甜蜜的往事多年以后会引起人无限怅惘之情,而哀怨的往事则使人一想起来就加重思想负担。这件“往事”,由于自己错过机缘,把一个预先定妥的期约给耽误了。这使自己追悔莫及,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往事的印象并未因之淡忘,只能向自己的“记省”中去寻求。但寻求到了,却并不能得到安慰,反而更增添了烦恼。于是他连把酒听歌也不能消愁,即使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不想去参加了。这样的结尾把一腔自怨自艾、自甘孤寂的心情写得格外惆怅动人,表面上却又含而不露。词之上片所写,是作者的思想活动,是静态,颇具平淡之趣。

    下片从动态方面写词人即景生情,极富空灵之美。

    作者未去参加府会,便暮色将临时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排遣从午前一直滞留心头的愁闷。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水禽并眠池边沙岸上,夜幕逐渐笼罩了大地。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不料云满夜空,并无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恰这时,起风了,刹那间云开月出,而花被风所吹动,也竟自月光临照下婆娑弄影。这就给作者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欣慰。此句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王国维其《人间词话》中评曰:“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句权威性的评语主要是论其遣词造句之功力,其实这句妙处不仅于修词炼句的功夫,主要还于词人把经过整天的忧伤苦闷之后,居然一天将尽时品尝到即将流逝的盎然春意这一曲折复杂的心情,通过生动妩媚的形象给曲曲传达出来,让读者从而也分享到一点欣悦和无限美感。正如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云:“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又杨慎《词品》云:“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

    结尾数句,作者先写“重重帘幕密遮灯”而后写“风不定”,并非迁就词谱的规定,这只是说明作者体验事物十分细致,外面有风而帘幕不施,灯自然会被吹灭,所以作者进了屋子就赶快拉上帘幕,严密地遮住灯焰。但风更大了,纵使帘幕密遮而灯焰仍摇摆,这个“不定”是包括灯焰“不定”的情景内的。“人初静”一句,是说由于夜深人静,愈显得春夜的风势迅猛;联系到题目的“不赴府会”,作者这里的“人静”很可能是指府中的歌舞场面这时也该散了罢;再结合末句,又见出作者惜春、忆往、怀人的一片深情。好景无常,刚才还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