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小说 > 传统国学 > 曹雪芹小传-周汝昌 > 三 大清朝局

三 大清朝局

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这是文学作品,当然不能即作史料来拘看而计算其"账目";但如以乾隆时代一般粮价每石不过一两五钱而计,四口之家如每月约需一石二斗、每年需十五石,则合银二十二两有余。所写并无夸张。和《红楼梦》约略同时的《儒林外史》写南方穷念书人教馆,每年束脩十二两银子,生活是敝衣、陋屋、白粥、小菜,--这还不就是最穷苦无告的劳动人民的生活,因为这还是基本上衣食俱足的饱暖生活。扬州兴化人郑板桥,自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在范县做小官时写信给他弟弟,提到本族一家的生活,说:"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这恐怕是江北一般农家的景况,--还算"小康"吧。穷苦劳动人民的生活还要苦。《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写农民是"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也可算是一种例证。从乾隆后期开始的人民反抗,正是他们实在活不下去的结果。满人舒坤批《随园诗话》有一条说:"福康安则……心术较和珅为稍纯,而才具远逊,十八岁即为川督;天下总督除直隶、两江外,皆作遍。福康安为人,穷奢极欲,挥金如土,以冰糖和灰堆假山,以白蜡和灰涂院墙,以白绫缎裱糊墙壁。其出兵也,私带侍女,皆为男妆;每日所食,用银至二百(两),每站所赏轿夫银至二千!生民涂炭。七省教匪之乱,皆福康安酿成。"不是已经道着了问题的要害了吗?乾隆初期,皇帝自己在"上谕"中供认,各地屡有"骄民"抗官,以为"皇朝"如此"仁深义至",而民不感恩,为不可解。这真是封建统治者的"悲哀"。

    曹雪芹死后十年,山东的以王伦为首的人民反抗就揭竿而起了。这是个大事件,它是人民革命大风暴的前奏曲,标志着清朝封建统治的开始动摇。--其实,这种朕兆,曹雪芹生前就已然出现了,让我再引一遍《红楼梦》的话:"(甄士隐)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注:本书凡引《红楼梦》,以经过后人改动较少的庚辰本为据,庶更合曹雪芹原意。)这正反映出了乾隆"盛世"的一个要紧面。

    曹雪芹就是生活在上述那样一个历史时期的那样一个人间世界里的文学家。 由于曹雪芹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就有可能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问题。也由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一不能注经(如谢济世),二不敢论史(如陆生柟),这才选取了为"士君子"所不齿的传奇小说这个体裁来抒写他的胸怀。又也由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连吴敬梓那样专写"儒林"的略为广阔的社会面都不便写(注:《雪桥诗话》卷五:"章佳文端〔按指尹继善〕,两世文津,性耽吟咏,袁简斋〔枚〕为辑遗稿,至嘉庆庚申〔五年,1800〕始警校付刊。乾隆中巡抚鄂昌以文、侍郎世臣以诗,先后获罪;黄文襄之子孙又以刻《奏议》干议。当时著作皆藏家而不出而问世者,以此。"又《雪桥诗话三集》卷十,"尝读何义门〔焯〕与人书,谓絧斋〔指满人成文〕选庚戌以后文,极佳事,但愚意渠所处与汉人不同,恐招惹是非,前有信止之,因近来时文内中〔按指皇帝宫内〕皆买入,前此刻诗文者皆受累,不无过虑云云。观此知吾乡〔按实指辽东籍旗人〕文字所以流传独尟者,非无故矣。"即指出旗人"所处"之不同。这种历史情况,后来的人是不尽知道了。),这才又把主题完全集中于"记述闺友闺情"这一点上,丝毫不敢正面旁涉"大观园"外一步(注:《红楼梦》之不能相同于《儒林外史》,也在于:后者的主要目的是选择一种人物而对他们进行讽刺,而前者的主要目的却是选择一种人物而代他们进行控诉;因此,曹雪芹选定的就是受封建主义压迫残害最深最烈的一种人物:生活在家庭范围的妇女。)。--即使如此,那位"空空道人"也还是须要极慎极谨,"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细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的!

    这就可以约略明白曹雪芹写《红楼梦》的那种时代背景和创作条件是什么样子了(注:甲戌本《石头记》"凡例"云:"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虽一时有涉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可参看乾嘉人吴德旋《初月楼闻见录》自序:"又是编意在阐扬幽隐,显达之士不录焉。即间有牵涉,亦不及政事。在野言野,礼固宜然。若以为'穷愁著书',则吾岂敢!"语意略似。)--因此我们也就应该看到,《红楼梦》里面的某些"假语村言",实际只是为打掩护而设的"奴隶的语言"而已;如果把它们一律当作"如实语""正面话"来看,那就要"被作者瞒过"(脂砚斋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