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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 《红楼》花品

形成一个娇黄齐整的小金杯,下面的六个白叶托,活像杯托,故为银台。这种水仙风致独绝,我从小就“偏爱”金盏而不喜那“一撮子”。后读《红楼》,见雪芹独标斯义,虽只用了两个字,乃大喜!攀个高儿吧:我们的审美观,所见略同。不觉大为得意。

    一部《红楼梦》,写花虽多,最最重要的是海棠。读雪芹之书而不知着眼于海棠,则“失《红楼》之泰半”矣!

    海棠之所以重要,可分两个头绪来说。其一是全书的“诗格局”,以海棠社为开端。此社开时正是秋天,贾芸进献的是白海棠,实为秋海棠的一种。秋海棠是草本花卉,因终年开花,故又有“四季海棠”之称。常见的有两种,一种弱小,一种大叶斜尖,叶带银斑,可以长得很高大,其茎间有明显的“竹节”。可书中所写是后一种,所以宝玉的诗句说它是“七节攒成雪满盆”,可为明证。

    其二是怡红院的“红”的唯一标志,即木本的海棠花。海棠不但是怡红院的主花,也是全部书的“红”字的代表花品。

    怡红院本名“怡红快绿”,取红绿对映之义,本因院中是“蕉棠两植”。蕉绿棠红,构成全书的象征色彩。当贾政与众人和宝玉第一次“游园”时,有特笔专写海棠,有八字两句,道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写尽了垂丝海棠的风貌。

    贾政让众相公题匾,一人题日“崇光泛彩”,连宝玉也为之喝彩称佳。这是用东坡咏海棠的名句“东风袅袅泛崇光”的典故。这首诗的末二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仍是以美人喻名花,成为干古绝唱。雪芹用之,可见击赏,可见心契。

    讲说至此,我便要提醒你: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时,行的酒令是“占花名”,那湘云掣得的牙签,就是一面画有海棠一枝,一面镌有“只恐夜深花睡去”七字(黛玉打趣她,说“夜深”改“石凉”。妙绝!)。所以要记清:海棠是湘云的“花影身”。

    这层艺术关系,其实雪芹早就交代明白了——宝玉自题怡红院的五律,中间即云: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这正是暗暗点给看官:院中一方是蕉,一方是棠。而独以棠为美人,用的仍然是东坡那同一首的典故!其针线之密,笔墨之妙,粗心人是未必得味的。

    在雪芹意中,海棠最美,而唯湘云足以当之——所以书中唯独湘云的丫餐名之为“翠缕”,照应第十七回“丝垂翠缕”,一丝不走。

    游园时,众人盛赞那株西府海棠,说花也见过不少,哪里有这么好的!由此可知,湘云的容颜风韵,实非凡品。开海棠社时,独她最后追题两首,大家评为压卷之作,也正是点睛妙笔,——但一般人读《红楼》,只看“热闹”,何曾悟及于此种笔致。却大家虚奖雪芹的文才,岂不有负那位绝世才人的锦心绣口乎?

    “怡红”、“悼红”,“会芳”、“沁芳”,各涵深意。“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皆须合看。但“红”的地位,特立独出,最为明显,略如拙文上面粗粗论列。那么,海棠的意义,湘云的地位,其重要性又为何如!聪颖之士,当下可悟。然而二百年来,芹书为高鹗篡改得面目全非,精魂尽失,雪芹文心密意,扫地皆尽,海棠的红颜,公子的怡悼,了不可复问,而尤可叹者,那“群芳”之泪,“万艳”之悲,博大沉痛的主题与襟怀,也被伪篡者歪曲缩小得只剩一点点“宝黛爱情悲剧”了,又有人公然倡言:“伟大的不是雪芹,而是高鹗!”中华文化,亟待弘扬;拙题《红楼花品》,不离弘扬本义。岂独为花为草而致慨乎?

    庚午中秋后二日,写讫于瘦红轩

    〔附记]

    《红楼》中写出了十月梅花,评论者皆认为是个“虚构”,亦照常理而言罢了。实则梅亦有早梅异种,如北宋大诗人梅圣俞,他诗集里就有咏“九月梅”的一篇,岂能目为“虚构”乎?是以执一而论,也未必全是。

    〔1〕雪芹独取“钗”字为书中女子代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问题,其内涵甚为复杂,因与本文关系较为纡远,故不在此详述,以免喧夺。

    〔2〕雪芹写108位脂粉英豪,是从《水浒传》108条绿林好汉而得到启示,有意识地使之成为对映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