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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

义侠的“市井”小人物——所谓“注彼”者,那“彼”都在后面呢,全出读者斯时只见他“写此”的一切想象之外!

    又如仍以贾芸为例。也在第二十四回,他以宝玉的戏言为机缘,趁假装真,“认”了“父亲”,因此还得到宝玉的一句话,说他可到园中去看宝玉,以便谈会,戒其勿与一般下流俗人相近。贾芸因此到外书房求见等候,第一次“失败”了——却认识了红玉(小红)。第二次成功了,进入怡红院,得到宝玉的接待,袭人亲自奉茶,目击屋室之精美绝伦,宝玉之尊贵娇养。这在全书,一个园外男性,能被“写进”怡红院,除了医生大夫,绝无此事。这真是一个极触目的特例!费了很大事,倒是写到“入院”了,然而却又没有什么真“内容”,不过谈说谁家的丫鬟好,戏子好……,不久,宝玉就有倦色,机伶的芸哥儿就起身作辞了……

    这都为了什么?这究竟是否闲文赘笔——甚至是“败笔”?我们应如何理解与赏会雪芹的文心匠意?

    第一,在“这儿”,是自从贾政视察(今之“验收”是也)园子工程之后,此方是第一次实写怡红院——贾政看到的,止是个“房框子”死物,贾芸见的才是“生活”真相。写恰红院,从一个“外来人”目中意中下笔,正如写凤姐所居,也是从一个外来人(刘姥姥)目中意中下笔是同一机抒,同一用意。看“这儿”,已是目眩神迷,如入天宫仙府,令人惊叹——倒不一定就是“羡慕”。但雪芹的这“写此”,却是为了后文的“注彼”,迨到宝玉落难,贫困至极,无衣食,无宿处(传闻是住在打更的更夫或叫花子的“鸡毛房”),是为了写贾芸那时去救宝玉时,目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与他到达怡红院时形成怎样的口不能言、目不忍睹的对比!

    因提贾芸,还有第三例可举。

    第三十六回,书到“四九”之数,是《红楼》艺术的一大节奏点,从此才展开了“诗格局”的结构脉络。诗社的主要起因人物有二:一是探春起意,二是贾芸启题,这才构成的海棠诗社。海棠是全书一大主题者由此点醒。而海棠由何而来?却又是贾芸。忽然送来孝敬宝玉的。为什么不是别人送花来?送花为什么非送海棠不可?笔笔寓有深意,亦即处处还是写此而注彼。

    这“此”,就是宝、探、黛、钗、湘、纨等盟社品句精彩场面——那“彼”又是什么呢,说穿底蕴吧,就是史湘云这个重要女主角的命运与结局!

    关于湘云,她的地位与意义,对一般读惯了一百二十回伪“全”本的人来说,是个难解的题目。雪芹在全书中如何写湘云,喻湘云,象征湘云,请看后文专章讲释。如今只说,海棠是她的“代表”或“化身”,怡红院中的“蕉棠两植”的意义,即在寓写怡“红”快“绿”的实指,而绿指黛而红指湘。所以湘云抽得的花名酒筹,也正是一枝海棠,背面镌有“只恐夜深花睡去”——东坡咏海棠之名句也!

    原来,在雪芹原书的“后半部”中,黛钗俱不享年,最后是历尽了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湘云,再与宝玉重逢于惨痛之境中。湘云如何得与宝玉重逢的?上文刚说过,是贾芸(与小红夫妇二人)解救扶持了落难的贾宝玉,然后他又访得了湘云的下落,这才使二人终获重聚。——试看,在“这儿”,是贾芸送来的海棠,众人决议咏她,而诗社的真正“结穴”,也正是当场(盛时)湘云不在,而正场过了,方是湘云压场出现,并且也只有她一人作诗二首,得到了全体“社员”的评赏,认为“这才不愧作海棠诗”。所以,海棠结穴的“正文”,是“写此”也;而另有“注彼”远在后文。

    这些事(情节),我们将在另章再述。如今草草示例,只为了讲明什么是“写此而注彼”的奇笔妙法,值得我们叹为古今与中外,绝无而仅有!

    举例总是片断的。从根本与整体上说,有一点更为重要无比:雪芹原书共一百零八回,以第五十四与五十五回之间为分水岭,将全书“界”为两大扇;而前扇的这半部五十四回书,是完完全全的“写此”,后半的五十四回则完完全全的是前半所“注”的那个“彼”。这是整体结构的意匠,是最大的写此注彼法则!

    这一层,戚先生却未必悟到——因他是只就八十回本而讲话的。但这却无须乎龂龂而辩,鳃鳃而净,更不必纠缠,因为,“写此注彼”法本身原可包括不同层次与曲折,而我此际借戚先生点破的用语,来阐明我自己的领会处,又有何不可?但为了免除常见的无谓纠葛,还是声说一下为好。

    现在要说的最末一点——还是戚序提出的,却更耐人寻味。他说:然吾谓作者〔虽〕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

    这可真有点儿像“以矛攻盾”、“自己反对自己”了。他这样出尔反尔,是否首鼠两端,骑墙双跨呢?我不敢聪明自作,硬替戚先生自圆其说,我只能试作寻绎,揣其本心,或许他的“玄言”是告诫后来:此书虽有两声二牍之奇致,但又不可理会为“写此”的本处本身的文章既无妙处可赏,更不可忽视了“这儿”的好文章而一味去穿凿“注彼”的“隐微”,那也会弊窦丛生,失掉文心慧眼;如果雪芹之笔仍只有一个单面之美可赏,那也就无奇可言,构不成前人罕有的复笔的绝技妙法了。换言之,他可能要读者“且领当前一义”,久而久之,自能更悟其后还有妙境。

    如果戚先生是这样的用心,那么我觉得他的话确实有理,而不同于自己否定自己提出的论证。他是唯一的一位领会到雪芹奇笔的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