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不敢再求,复将所授之诸术,从头温习一番,俱已精熟。

    一日,真元子道:“吾昨袖占一课,你即应人世,早晚定有法旨前来。你此去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但须切记祖师之训,莫忘本来。吾有数言嘱咐,你须牢记。”湘莲忙跪下低首听受。真元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亢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

    正说间,忽见一童子自空飞下,捧着一个简帖,说道:“真人有法旨。”真元子连忙跪下,接过简帖看时,上写着:“柳生学业已成,即令下山。自有好友提携,努力积功,毋得违误。”送童子出洞门,踏云而去。真元子向湘莲道:“你可即行下山。”湘莲恋恋不忍去,眼中垂泪。真元子道:“你但努力前程,恪守祖师之训,相晤非难。毋须惜别也。”说罢,走入洞中去了。湘莲只得慢慢下山来,心中想道:“向何处走好?师父说我要建立功名,古云“争名者惟朝’,自然应往京师。且京师究系艺游之地。但此处去京师甚远,从前跟着师父遨游,所走皆深山穷谷,以花果草木为食。今既人世,便须从大路而行,身无盘费,又无行李,虽不畏寒暑,不甚饥渴,究不像个行路之人,未免惹人盘诘。”一面想,一面走,且走出山中再作计较。暂行按下。

    且说宝玉在榔杯环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回,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人世,须将已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那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敕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四面一望,鸟道蛆岩,更无人迹,不知此系何山何地。看那树木青葱茂盛,似乎四五月天气。只得顺那条山路走了一回,也不知过了几处山头,走了几里,只觉步履轻健,绝不疲乏,遂只管行走。心中想道:“那里寻个人问问路才好,偏偏总不见个人。究竟此地还是人间,还是世外?古人遇仙的,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又云“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跟了仙人这些时,不知世上是多少年,林妹妹若在世间,岂不老了!”不觉心中忙乱起来。又想道:“若果如此,师父又何必叫我下山呢!想来此处还是世间。”又想:”记得出门时,系八月中。此时光景又像夏初,不知究竟过了几年?”一路想着,天色渐渐晚下来。又想道:“天色晚了,又无洞府可以栖身,若走出一个虎豹来,如何是好?”深悔跟了仙人这些时,不曾学得一点法术。正惶惑间,不觉已到山根。

    转出山口,见有一条大路,路上有一人在前行走。正要上前问路,见那人回头一望,宝玉紧行几步,相距不过丈余。那人立定,复回头看,四日相亲,彼此俱叫声“呵呀!”那人抢步向前,一把拉住说道:“宝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宝玉道:“原来是柳二哥,幸会,好极!”湘莲道:“你怎么在这里?荒山中一个人也没有跟着你?”宝玉道:“二哥!你一去几年,想来是成了道了?”湘莲道:“我上年打坐时梦中遇你,不意今儿果然遇着。我们且找一地方歇了,慢慢细谈。”二人携着手走了一回,见一山村,有几家人家。

    湘莲走到一家,向一老者拱手道:“过路的人暂借一宿,望老者行个方便。”那老者将二人端详一会,见湘莲是道装,便道:“二位从那里来?向那里去?”湘莲道:“我们就是这山中来的,要向城里去。”那老者道:“二位在山中,想是修炼的了?”湘莲道:“正是。”那老者欣然延人草堂奉茶,说道:“用饭不用?”湘莲道:“我们不用。你有空房,借一间我们安歇。有茶取些来,别的都不要费事。”老者遂引入傍边一间小屋内,似乎客座光景。二人坐下,老者下陪。湘莲道:“老丈有事请便。”老者道:“二位必是得道的法师。老汉冒昧,有一事奉求,不知二位肯垂援否?”湘莲道:“老丈有何事见教?”老者道:“老汉姓秦名绪,家有薄田,两个儿子耕种,尚可过活。不幸晚年生了一女,今年十一岁。他母亲前年亡故。小女子得了个病,好若疯颠,又似邪祟。治了二年,总不能、好。今幸二位仙风道骨,必是异人,望二位慈悲救治。”湘莲心中想道:”治病一道,我却不曾学。如是邪祟,倒还容易。”遂向宝玉道:“我们积个功德,替他治一治罢。”宝玉道:“老丈!你将女儿唤出来,我们看过,明白究竟是病是邪,方可救治。”老丈欣然人,内,携了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两个男子进来。那老者向那女子道:“双儿!快向二位法师叩头,好请法师救你。”那女子跪下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立起逊谢。

    宝玉看那女子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宛然秦可卿一般,心中诧异。那女子见了宝玉,绝不疯颠,一傍站着,将宝玉看了又看。湘莲看那女子面上略有妖气,便问道:“你夜里见什么形像么?”女子道:“白日黑夜往往见个人来抱着我,我便迷糊了。及至清楚,又不见有人。”湘莲道:“不妨。”遂举手在女子胸画了一回,口中默默念诵,说道:“好了,你今夜只管安睡,那人不敢再来的了。”宝玉问那女子道:“你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十一岁。”又问:“几时生日?”女子道:“正月十五,日。”又问:“叫何名字?’女子道:“就叫双儿。”老者在傍道:“到底二位道行高,能镇压邪祟。我家女儿两年来,总是颠倒糊涂,此时竟已清楚,想来是就能全好的了。”老汉先行叩谢,说着跪下,二人连忙扶住,道:“老丈你带了令嫒进去歇歇罢,我们还要说话哩。”老者带了女儿、众人都出去了。

    二人对坐,挑灯细谈,湘莲道:“你且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告诉我。”宝玉道:“二哥你先说了别后情形,再说我的。”湘莲遂将尤三姐自刎起,一直说到师父叫他下山。宝玉道:“哦!你所遇的道人是那个?怎么个形像?”湘莲道:“我问过真元子,叫做渺渺真人。那是无始以来第一位神仙。”宝玉道:“这么着,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了。怪不得我下山时,师父说前途有好友作伴。我正想不出是谁,原来是你。”又道:“二哥!你如今本事了不得了。”湘莲道:“这几年苦也吃够了!苞了师父遍游天下,千奇万怪都见过了,心里长了好些见识。后来跟了真元子,才学了些本事。”又将所学本事,大概说了一遍。宝玉叹羡不已。湘莲道:“我的说完,要说你的了。”

    宝玉叹口气道:“我的本事与你相仿佛,不过苦却没有你吃的这么多。你为着尤家三姐,我也为着一人,故而弃家学道。记得八月十五出了三场,就随了师父走了。如何在大荒山打坐,如何又至螂螺福地用功,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也不知此时是何年月。今儿师父叫我下山,我正怅怅然不知向那里去好,恰懊遇着了你。如今你要送我到扬州呢。”湘莲道:“你不回京城,到扬州去做什么?你到底为着何事出家?”宝玉心想:“湘莲亦是已得道的人,两人心事相同,不必瞒他。”遂将黛玉之事,大略告诉一番。湘莲叹道:“你的福分大,有仙姑搭救,死者可以复生,离者可以复合;我是命薄无福,抱恨终身。”宝玉道:“我这事,不知究竟如何下落。此番前去,亦不过了我寻访的心愿。据你方才所说梦兆,看来亦有重圆之分,你且不要伤心。”湘莲道:“你这事仙姑、师父均已说明,还有什么疑虑!我细细参详,只怕将来我二人须一同做些事业,我的功名出在你手里呢。”宝玉道:“二哥本事博大,全仗扶助。”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疾风,飞沙走石,湘莲所佩之剑跃跃振动。湘莲道:“不好!有妖邪来了!“随口中默诵真言,只见那一股雄锋刷的一声,拔鞘飞出。顷刻间,风盛猛烈,空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湘莲携灯走出房来,宝[玉]正襟危坐。听得霹雳一声,振天动地。不知是何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