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地方罢了’不难访问的。”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晴雯道:“前儿我就说的,你得了这个信,一辈子离不了尘世。你这会子不僧不俗,算个什么呢!惫不快回去。”宝玉道:“好姊姊!我们一同回去!”晴雯拭泪道:“我么,还有回子哩。”宝玉道:“我舍不得林姑娘,你是晓得的。我舍不得你,你难道不晓得?”晴雯道:“可不是!仙姑昨儿还打趣我呢。你放心,我少不得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个要来的呢。”宝玉问:“是那个?”晴雯道:“我也不很清楚,横竖日后总明罢了。你快回去罢!”说着,忽然不见。

    宝玉要出园,忽觉眼前一阵阴冷,天日昏惨。一阵风过,闻得啼哭之声。见一群恶鬼押着几个披枷带锁的人,一步一打的走来。内中一个披锁散发的妇人,认得是凤姐,不禁“呵呀”一声,心中害怕。只见凤姐赶上一把拉住。哭叫道:“好兄弟!,快救救我!”宝玉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一面哭着道:“姊姊怎么了?”听些恶鬼赶来吆喝。宝玉正在着急,忽听得霹雳一声,悚然警醒。眼中黑暗,定了一回神,渐渐光明。看时,依然坐在洞中。

    只听得洞门外声声大笑,一僧一道飘然而人,两边坐下。宝玉忙下榻来,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该明白了?”宝玉道:“弟子尘浊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梦境离奇,毫无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见所闻,这倒是真境,并非是梦。”宝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还要人世,大加历炼。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游戏人间,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须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见性之法,你须用百日之功,将后天尘浊渣滓陶洗尽净,然后再请真人带你到榔环福地领略一番。庶几体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宝玉道:“顿首受教。”道士遂将口诀密授,要言不烦,:宝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宝玉遂依法静坐,觉得心地光明,气息宁静,脉络通畅。渐渐不饥不渴,绝无困倦。

    不觉百日功毕。见道人飘然而来。携着宝玉出了洞府。半云半雾,倏忽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琪花馥郁,瑶草缤纷,楼阁连云,烟雾回绕。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榔环福地”四大字。进了石坊,见许多童子,三五成群,耷彼玩耍。见他来了,各自交头接耳,指点说笑。宝玉低头,跟宁道人进了两重殿宇,到了一处。即见牙签万轴,芸芨千箱,插架连甍,堆床接栋。道人进人中间。对面有一小道士迎出,叩首问讯。道人笑道:‘有一顽石奉敕下凡,要来领略领略书卷灵光,庶不致顽仙之诮。”那小道士便让坐奉茶,说道:“既是奉敕的,小仙自当伺候。”道人叫过宝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间古今经史典册。奇书秘芨,无所不有。虽岛洞列仙,多未窥见。你到此间,可谓侥幸。”宝玉心中想道:“这些书不知拣哪部读。”正要开言动问,道人笑道:“这些书,你便读十年百年,亦读不完。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来看你。”遂对小道士拱手道:“请烦照应一、二。”遂起身去了。宝玉送至门外,道人倏已不见。小道士道:“侍者请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宝玉只得依着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暂且不题。

    且说林黛玉自病重之后;但求速死,心中反觉空旷。这日自己觉得神魂将离,所有旧事一件一件都上心来,十分难过。拉着紫鹃嘱咐了几句话。忽然想起宝玉,不禁恨道:“宝玉,宝玉!你好无情!”尚未说完,忽见床前立着一人,仿佛妙玉。将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头将一把拂尘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门来。

    黛玉心上恍惚。又听得潇湘馆中哭声大作。想着大约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妙师父何以忽来引我。正要动问,即见那人向黛玉笑道:“妹妹认得我么?”黛玉仔细一看,见其装饰与妙玉相仿,—而尤为飘逸;丰姿略似秦可卿,而艳冶过之。觉得似乎见过,一时竟说不出来。那人道:“妹妹!人世一十八年,前因已昧,自然不认得我了。我都为你而来。我们且到前面少坐二谈。”说着,挽了黛玉走至一处,似乎省亲别墅正殿。进人中间坐下。黛玉道:“敢问仙子缘何降临?”那人道:“我即所谓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与你相好多年,你因一念之痴,遂人情天劫案。我见你缠绵束缚,不能解脱,故而亲来一看。”黛玉听了心中晓然,若有所悟,便起身裣袖道:“多谢仙姑指示,弟子如梦方醒;”警幻笑道:“你的梦还不能醒呢。你可知泪债未偿,情根益固,虽历劫不能解脱。我不忍你再人轮回,致失本性,故不惮远来,了此因缘。”黛玉道:“弟子记得病已垂危,此时侍坐,究竟是真是梦?”警幻道:“我若不来,你便死了,死后仍须下世。倘情缘纠结,益转益歧,必致返还无路;不若暂留尘世,将情根销尽,然后归人太虚,永无尘劫苦趣,岂不妥当?故略施小术,以麈尾幻你形骸,将你送至故乡,自有神瑛前来寻访。”黛玉道:“弟子已无心尘世,求仙姑即为解脱,同返太虚。”警幻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话!如何能解脱呢!况神瑛之缠绵固结,与你相同;你便解脱,他亦不能解脱,仍是不了。你是拂郁已甚,似乎厌世,殊不知此情一刻不断,万劫不能超尘。此番住世,不比从前,可以畅遂心胸,一舒郁结。但你后天气禀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我当先为汝除之。”遂命侍女看酒。

    一霎时,见绿衣宫妆侍女十数人,铺开桌椅,摆列杯盘。警幻上坐,黛玉侧坐相陪。警幻袖中取出丹药三丸,一红,一黄,一碧,皆如鸡头子大小。先将碧色的人茶杯内,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红一窟,饮之能除烦恼毒怒、一切疾病,从此你宿疾全除,终身壮健矣。”黛玉起身拜谢,即时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随意吃些,可以延年却老。”黛玉答应,姑取少许食之,甘美异常。觉腑脏宽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将红色者人酒杯内,进入黛玉,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此丹能养性情,炼魂魄,助艳福,驻丹颜。服之终身不老。”黛玉又复拜谢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还记得否?”黛玉道:“从前弟子进京时才七岁,记得舒姨娘才来了一年。第二年,父亲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赶回,父亲已经身故。那些姨娘们各自分散,只剩得几个家人。记得这舒姨娘是扬州人,其时亦已回家;弟子到扬州时,曾会过一两面。弟子那时想着,这些姨娘没有一个有情义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说可是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亲所最钟爱者。汝父遣他们,具有深意。他们并不个个薄情。这舒氏甚有节操,人亦贤明才干。现有遗腹一子,年已十岁。此子亦有来历,你到彼自然详知。我当送汝前往,汝暂依之,不久仍须到京也。”

    说着将一丸黄色丹药付与黛玉,道:“此丹能收摄真元,明心益慧,虽极人世[悲]欢哀乐之境,怡情快意之场,永无坠落之患。汝可噙于口中,徐徐含化。”说毕,立起身来。唤侍女青棠、绿绮,吩咐道:“汝二人随我前去。”遂携了黛玉,走出殿门。见殿前驾着一辆鸾车,与警幻同坐在内,侍女坐在车外。一时青鸾振翼而起,御风而行。但觉习习轻风,森森空响。黛玉将丹丸人口,觉味淡而弥永,气清而且芳,渐渐消化;倏忽间,到了一个地方。城郭人烟,宛然在目。黛玉心中思想:“必是扬州城了。”只见侍女下车,警幻携了黛玉,同下车来,转眼车已不见。有两乘大轿,两乘小轿,歇在河干。侍女招呼,将轿抬至跟前。上轿走了一回,见街衢热闹,仿佛前番光景。到了一座大门楼,侍女下轿走入门去。见门内走出两个家人,年纪具有四五十岁,来至黛玉轿前,请安道:“不知姑娘到这里,姑娘可是从京里来否?”黛玉见那二人,似乎认得,却记不出名字。只得说道:“你们可是先老爷旧人?”二人道:“正是。小的叫程忠,他叫向贵。前年都见过姑娘的。”正说时,门内又走出来两人。说:“快请轿子。”即见正门大开,轿子人至大厅。警幻下轿,早有老妈妈、丫头前来搀扶。警幻挥手道:“你扶你们姑娘去。”说着飘然人内。黛玉随着进来。走至院中,见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施脂粉,缟衣素服,丰姿秀雅,迎了出来。黛玉仿佛认得,却记不真,来敢厮认。警幻走人中堂,向着那人道:“舒夫人!贫道稽首。”那人还礼。警幻指着黛玉道:“这是你家小姐,今日将他送来。”黛玉过来行礼。舒姨娘连忙还礼。·着手,说道:“小姐一别十年,且今日归来,真是梦想不到。”警幻道:“且坐下再谈。”于是各自坐下。警幻道:“你家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已将咽气。贫道与有夙缘,故而救他。那贾府中不便再留,将他送来与夫人相依。夫人这里一起情事,吾已略与小姐说过。你们再行细谈,吾先别过了。”一面叫青棠:“你且在这里伺候小姐些时。”向黛玉道:“此婢尚灵慧,不在紫鹃之下。你且使唤着。我再来看你。”说着起身。黛玉觉得依依难舍,泪下不止。警幻笑道:“何必悲伤呢。”舒姨娘正要挽留,已飘然走出。连忙送至大厅,见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里黛玉随着舒姨娘复至上房,舒姨娘挽了黛玉的手,走到房中。一面吩咐丫头青鸾、翠篑;…快收拾对面卧房,与小姐居住。”一面问黛玉道:“小姐!你的行李呢?想在船上。不知还有何人护送前来?方才这道姑是那里来的?听他说话不甚明白。”黛玉正欲开言,忽见外面一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道:“奇怪!了不得!”大家都吓一怔。不知因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