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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侠书生星夜走长堤 莽总管月黑奋短兵

顾俺的颜面,百般袒护他!”说到此处,双眼掉泪。

    花碧云一见这七尺高的英武汉子竟然如此伤心,心肠顿时软了。一张冷峻的俏脸上蓦地抹上一种温存柔婉之色,樱红的双唇蠕蠕翕动,仿佛有满腔衷肠欲待诉说,一时又无从说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轻轻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说道:“一雄,有话请到这边来讲。”说着,裙裾飘飘,一闪身踅入了浓密的树丛。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对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须待俺讲完话回来再走,否则,休怪俺潘一雄剑下无情!”身影一扭,随着花碧云隐入了那一片树丛。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当地,踌躇不安,进退维谷。眼前种种,似梦非梦,顷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为只要一走出乌桥镇大营,便似脱钩之鱼,立时便可远走高飞,另寻栖身之所。哪里会料道,这一走不打紧,竟然惹出了许多麻烦!走好还是留好,实在是叫人不好决断。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得沙沙的树叶声中传来忽高忽低的絮语:

    “一雄,我一向都是钦敬你、信赖你的,没有想到你今日竟会做出这宗糊涂绝顶的事!”这是花碧云温婉而冷峻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没有做错事情。”

    “不,你错了,一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到观澜阁上,用恐吓之词,吓唬施相公在先,安排‘黑虎旗’那个小头目在湖上施行仇杀在后,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下这样的恶剧?”

    “这还不清楚?俺恨这个穷酸,俺不愿他留在红巾帮大营,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安宁!”

    那个温婉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峻:“施相公刚直坦荡,两次救过我的性命,恩德决不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桩《御批千家诗》里隐藏的旷世奇文,为红巾军早建大业指了条明路,大功更不可没。连太师父都将他视为知己,众多义军兄弟姊妹也都倾心折服。施相公留在乌桥大营,只会襄赞绿林豪杰的抗元大业,而你却要千方百计地赶他走,这不是糊涂绝顶又是什么?”

    那个粗重的声音说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师父也与你一样糊涂!难道你就忘了一生中遭际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师父呢,更不该忘记宿迁一战那血流漂杵的惨景!”

    “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声音突地变得愤懑:“什么干系?当年,你若不是轻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风流的新科举子董大鹏,怎会闹得父母双亲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清白女子含垢偷生!两年前,若不是轻信了棒胡这个满口子曰诗云、假充至诚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师父怎会与他合纵连营,以至于惨遭偷袭,闹了个全军覆没、一蹶不振?唉唉,轻信,轻信!如今听了这姓施的穷酸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又忘了往日的惨痛,将义军的安危,将自己的……唉唉,全都交给了此人!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碧云,俺潘一雄这也是为了义军的抗元大业,为了你我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声音呐呐地说道:“不,我总觉着:施相公与董大鹏、棒胡是两路人!”

    那粗重的声音问道:“两路人?那俺问你,这施耐庵文章经济、身有功名,为何要来造反?他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又无三亲六眷,为何偏偏要投奔俺乌桥镇大营?他口口声声说道要为绿林豪客树碑立传,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见过这等罕世奇书?即或写出来,难道他如此聪明绝顶,就不曾思过:举世之上决不会有这样的疯人,愿将这样的**刊刻流传,去惹来杀身灭族的大祸?这穷酸完全是一派谎言,居心叵测!”

    絮絮争论渐渐低沉。稍顷,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我不信施相公是奸贼,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为他送行!”

    那粗重的话音也响得十分决绝:“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瞧见适才的一切,俺早放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颗头颅!”

    花碧云的声音:“你怎么这样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问你自己!”

    花碧云的声音变得惊诧莫名:“问我自己?”

    粗重的声音几乎怒吼起来:“哼,不用装了!我问你:你送给这穷酸的红绸包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肠如此褊窄!小女子岂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红绸包里,是一桩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必追问!”

    那粗重的声音急不可耐:“碧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花碧云的声音喃喃地响着:“不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毫无用处!”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树枝“刷拉拉”一阵猛响,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从浓密的树丛中奔了出来。只见花碧云秀发蓬乱,柳眉紧蹙,脸色惶惑,踉跄的步履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紧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风采,只见他脸色青黄、双目失神,鼻翼抽搐,双肩颤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带,竟然嚎啕大恸。他一边抹泪,一边惨声说道:“碧云,碧云!难道你忘了在那宿迁死牢俺为你舍生救难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风冷雨中为你拔箭疗伤的场面么?忘了这些年月俺为你马前马后小心护侍、行军宿营解衣推食的情义么?此时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头兀立着,胸脯在短短的罗衫那软滑的薄绢下急骤地起伏,一任林隙的夜风翻飞着披散的秀发,仿佛一尊塑像,长久地缄默着,一语不发。

    潘一雄停住了嘶哑的哭叫,略顿一顿,“呼”地站了起来,忽然“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仿佛一个醉汉,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凄厉的喃喃之声:“罢了,罢了,俺知道,一个胸无点墨的村野汉子,一个只知舞刀弄杖的绿林莽夫,是无法与一个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换来今日之辱,俺潘一雄此时此刻只有横剑自戕,了却这一桩孽债了!”说毕,便要举剑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无措,连忙轻抚着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说道:“一雄,你何必多心?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情份。

    咱们当着太师父起过誓,天塌地陷,也分不开咱们!”

    潘一雄呜咽说:“那,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花碧云呐呐而起,说道:“一雄,你、你休要强人所难。”

    潘一雄脸肉扭曲,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向着他还是向着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迹之时!”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长剑,朝着施耐庵走过来,走过来。

    施耐庵此时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样样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面前这两个善恶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对感情久远的恋人!本来,在潘、花二人争论之际,他完全可以脱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担心,好好儿一对恋侣竟然拔剑相交,都是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这个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将会在她的恋人面前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这个英俊的壮士决裂。他不忍心让花碧云这个经历过人世巨变的女子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惨变!他双目紧闭,等待着那寒芒森森的剑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响起了一声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杀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浑身一震,他睁眼一看,只见花碧云早已抛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捂着眼睛,靠在一株大树身上,双肩颤抖,嘤嘤啜泣。

    潘一雄此时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惨变,双颊痉挛,浑身一阵阵抖索,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双目神情呆滞,两手高举长剑,向着施耐庵逼了过来。堪堪走过三步之遥,他吼一声,挥剑欲劈。

    谁知那长剑挥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长剑“哐啷”落地。他忽然发疯似地双拳捶着太阳穴,惨声叫道:“苍天、苍天,你救救俺吧!”叫毕,长啸一声,身影犹如鹰隼凌空,刹时便失了踪影。

    此刻,经历了这一番奇异莫测的变故,树林里忽地变得寂寥可怖,只有黄叶落地有声,草中秋蛰悲鸣。

    施耐庵半晌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抬眼四顾,只见朦胧的夜光之下,草丛中闪着两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抛在地上的两柄长剑。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环顾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寂静中一阵轻轻的鼻息之声隐隐传到耳中,他循声觅迹,蓦地发现: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树下的丛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轻声唤道:“花旗首,醒来,花旗首,醒来!”

    几声呼唤,花碧云悠悠醒转,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还不赶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违拗,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姐救助,晚生没齿不忘。花旗首,后会有期!”说毕,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响起喘息之声。施耐庵心中一凛,正要躲入树丛,只见风声飒飒,衣裙飘飘,花碧云早已跃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诧之余,忙道:“花旗首,风寒露冷,你该回去了。”

    花碧云点点头,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关照。然后,她伸出双手,说道:“施相公,请把小女子交给你的那只箭囊拿出来。”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绸小包,双手奉给了花碧云。

    她的脸色刹时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说道:“施相公,小女子特地赶来,是由于适才那一桩惨变,使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绸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亲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当年,那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董大鹏,施展狡计,偷学了家父毕生绝技‘流萤箭’的武功,勾结朝廷,害死家父。当时,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说,小女子家中除了这‘流萤箭’之外,还有一桩传世之宝,但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珍宝,在灰烬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来,他在杀父毁家之后,早已投靠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将小女子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从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宝的秘密,方才设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报仇雪恨之际,将我擒获。但是,任他软硬兼施,我也未曾告诉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恼羞成怒,将我带到卧室之内,剥了衣服,命丫环养娘们毒刑鞭打、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将我缚在卧室柱上,冻了整整一夜。

    “谁知就在这一夜,我看到搁在书几上的传家之宝——‘流萤箭’箭囊!原来这贼子夺得箭囊之后,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器物,随手抛掷,竟然被小女子无意发现。就在当夜,太师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鹏仓惶逃命之机,夺回了这只箭囊!”

    说到此处,她谆谆嘱道:“家父在日,曾亲口告诉我:箭鞘上刻着几个字,无人可识。倘若有人识得,则将成为绿林魁首,造反魔头!相公才识过人,小女子才将它郑重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义师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灵,下可遂小女子毕生之愿!”说完,她衣袖飘飘,微微敛衽,道声“珍重”,倏忽之间,隐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素衣红裙,深情抚摸着那个红绸小包,喃喃地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嘱托,倘不能抒尽草泽胸臆,何颜见江东父老!”

    吟毕,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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