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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关于才性问题

,贪而言廉,贼而言仁,怯而言勇,诈而言信,淫而言贞;能设似而乱真,多端以疑暗。此常人之所常惑、明主之所甚疾也。

    (《长短经·知人》)

    "九流"之殊,"四德"之异,可以通过观察识别,作出判断,或择其优,或取其长,知之有方,求之不难。但是,以伪乱真,巧言饰辩,虚伪惑众,则是知人中最伤脑筋的事。不过,只要人君"内贞观而外贞一",做到内圣外王,内洗其心,外行正道,那么,"执伪者无地而逃"(《长短经·知人》),真伪之别也不难判断。

    傅玄所谓知人识伪之议,一方面是针对"虚伪不真"的玄学浮华之辈而言的。大和六年(232 年)董昭上疏指斥"四聪""八达"者,就是一伙"典说诡合,转应无穷"的人物。另一方面也批评魏明帝疾伪而不识伪。《傅子》里揭露的巧诈两端的刘晔,杜恕上疏直言"举朝共容非其人,乃为怪耳",劾奏所指的廉昭,蒋济上疏所及有"专吏之名"的刘放、孙资,都是明帝长期宠信不疑的奸佞小人。魏明帝黜浮华的同时,信用的却是虚伪不真之辈;他选贤心切,叹息"世无良才",也就毫不奇怪了。傅玄有一段话值得注意:君臣易位,劳神之道也。今之人或抵掌而言,称古多贤,患世无人。退不自三省,而坐诬一世,岂不甚那!??天下之不乏贤也,顾求不求耳,何忧天下之无人乎!(《举贤》)这段话很可能是批评魏明帝的。《意林》卷五摘引,"今人"云云,意思与这段引录相同,但衔接处似乎是从《长短经·知人》篇转录而来。写作的时间不一定在魏明帝时期,但指称的内容却有针对魏明帝的意思。

    傅玄的"品才"、"知人"主张,与刘劭《人物志》的理论也是有差异的。《人物志》"为正始前学风之代表作品"(汤用彤语),作者刘劭受诏制定考课法,他是代表官方说话的,《人物志》作为理论著作,应该也是具有官方色彩的。换言之,《人物志》的写作本意,理当与魏明帝尊儒道、疾浮华的努力相一致;指导思想应该是传统"旧学",其序文里也声称是格依儒家名教的。但是,书中多引《老子》之说,解释圣人中庸之德,探讨品鉴人物才性,却是"新学"玄学的路数。刘劭将"人流之业"分为十二家,哪一类人该分配担任哪一种具体官职,分别各具什么样的能力,都一一对应,作了规定。怎么品目呢?有"八观"、"七缪"、"接识"等繁琐的方法,主张要检验行为,识别真伪。问题在于,刘劭所云,只有任职是明确的,其他"材"、"能"及品国名堂却无法征诸事实,不能操作,主观随意性很强。观察形容声貌,检验举止谈吐,"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至于圣人,有中庸至德,"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也"。总之,偏材也好,兼材也好,总达众材也好,都不必与实际办事能力、效果去联系;察举考验,只要口辩有理胜、辞胜,就可以放心"举之不疑",相人不难,识之有方了。刘劭的一整套理论,与玄学家的才性观点倒是颇有相似之处的。《人物志》虽然是以儒学为本的才性著作,却是以道家之说解释的,所以讨论玄学不能不提到它。《人物志》的意义在于,正始之前,玄学己渗透进官方提倡的经学之中了;它不是玄学的先河,而是"经学玄学化"(刘大杰语)的标本。另外,如何对百官考课,曹魏时期有过两次议论:一次是魏明帝景初年间,另一次是齐王曹芳嘉平初。前一次由刘劭制定出考课法72 条,魏明帝下达百官讨论,结果议而不决,没有实行;后一次由王昶撰改,"略举黜涉之体","总其统纪"(《三国志》本传),加以简化,似乎也没有很好贯彻。傅玄也提出过考课建议:凡都县考课有六:一日以教课治,则官慎德;二日以清课本,则官慎行;三日以才课任,则官慎举;四日以役课平,则官慎事;五日以农课等,则官慎务;六日以狱课讼,则官慎理。此能备,官也。

    (《长短经·量才》)

    这些建议,与他提出的"品才"主张,指导思想是一致的;同时,与王和考课倡简的精神,也是比较贴近的。

    魏明帝在位期间,玄学家没有得势,但是玄学思潮却无形中产生着影响,才性讨论中出现的先后、异同之争,既有经学与玄学的对垒,也有玄学内部的分歧,还有经学、玄学相互交叉的情形。选举用人受阻,考课不能贯彻,就是因为玄学在作怪。明帝一死,曹爽掌权,玄学家复出,卢毓、刘劭、傅嘏等人被罢黜,傅玄差点遭到迫害;正始年间,吏部用人大权掌握在玄学家何晏、邓飏一伙手里,才性问题在现实选举中无须讨论。诛曹爽一伙之后,王昶向司马懿陈得失,才重新提出选举用"考试"的建议,指斥"空论能否"之失,百官考课事因而再一次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因此,嘉平初王昶之议,实际上又回到了魏明帝后期悬而未决的论题上,显示出经学抬头,向"空论能否"的玄学进行清算的意向。傅玄关于"品才"、"知人"的议论,不能排除是在正始间或嘉平初写出的可能性,但涉及的问题、针对的现象,却与魏明帝时朗的玄学思潮有关。他对才性问题的认识,在正始之前就己形成。坚持"旧学"重德行、主事验的立场,不满"新学"以"才辨"求虚名、"悬言物理"的倾向,这是傅玄抨击玄学的出发点。

    (三)水性说

    在人性问题上,玄学家是主道家自然说的。比如,何晏在《论语集解》里就讲:"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在《无名论》里,他引用了夏侯玄的名言:"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强调"自然者,道也"。这也就是说,人性是天生的,自然而成,难以改变,也无法学成。这种观点,在刘劭《人物志》里也有相似的表述。刘劭也认为"偏材之性不可移转"(《体别》),"性有九偏,各从其心"(《材理》);圣人、兼材、偏材,"出乎性情"(《九徵》,都是自然生就的。

    儒家一派荀子是主"性恶说"的,他提出了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矛盾问题;解决这一矛盾,必须调节人的"欲"、"求"与"物"之"度量",使"两者相持而长"。从政治方面考虑,就是要强调礼治。这是一个卓越的唯物主义命题。同样,傅玄也强调教化的作用,他讲"宣德教者,莫明乎学"(《意林》卷五),"人之学,如渴而饮河海,大饮则大盈,小饮则小盈"(《御览》卷六○七)。这是对荀子礼治主张中"分"(即度量界限)这一中心思想的发挥和深化。只要上宣下学,就能对社会、对个人发生实际的影响,造成一种良好的人际环境。因此,人性是可以改变的,并不是天生不变的。傅玄曰: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澄之则停而清,动之则流而浊。先王知中流之易扰乱,故随而教之,谓其偏好者,故立一定之法。(《意林》卷五)

    人性如水性,这在傅玄之前已有议论。告子讲,"性,犹湍水也","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孟子·告子》),认为人性不可知,像水一样随时随地变化,无法把握,也不必强分"善不善"。后来,《管子·水地》篇提出:水是"万物之本原","圣人之治于世""其枢在水";人的美恶、贤不肖,均由水决定。管子的认识是从宇宙万物生成的角度出发的,与后天的人性如水可变,还不是一回事。汉末荀悦将"水性说"赋予了新的内容,在《申鉴·杂言下》里提出,"善恶皆性也","教扶其善,法抑其恶",从社会学的角度作了解释。他认为,一个人内在的"性"与外现的"情"是彼此相应,不可分割的;"盂子称性善,荀卿称性恶,公孙子曰性无善恶,扬雄曰人之性善恶浑",都是"理也未究"的偏见,并不可取。荀悦的观点对傅玄有直接影响。

    傅玄的水性说,取管子之喻,倡荀悦之义,①发展了荀子"性恶说",而与玄学自然说有根本的区别。按照傅玄的解释,人性有善恶之分,这是后天形成的,跟社会环境有关,不是先天就有,自然而成的;善恶之性是能够改变的,教化可以扬其善,刑法可以抑其恶,不能任其自流。这一水性说是儒法兼综的,现实意义是清楚的。傅玄认为,统治者对"中流之易扰乱",要特别关注。他认为,作为人主,首先要根据人性"有善可因,有恶可改"(《贵教》)的特点,"贵其所尚(好善尚德),而抑其所贪(贪荣重利)"(《戒① 在荀悦之前,刘向认为: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荀悦赞成刘 向之说,提出内性外情相统一的主张,即性决定情,情之好恶反映着性之善恶 这一见解比之荀子性恶说,唯物主义的色彩更浓。言》),"先礼而后刑"(《意林》卷五),以德教为本;其次要对饰辨而生大伪的玄学"巧言"特别警惕,"闻言不可不审也;闻言未审,而以定善恶,则是非有错,而饰辨巧言之流起矣"(《通志》);最后,人性有其"偏好者,故立一定之法",言与行中"善恶相蒙,故齐之以刑,以综其真伪"(《北堂书钞》卷四三),刑法作为禁伪立威的手段,也是不能放弃不用的。以上这三方面的内容,《傅子》里多处申述,反复强调,就是有鉴于性自然说作为玄学立论之本,已经对现实政治产生了消极的作用,善恶难分,真伪相蒙了。

    应该强调指出,玄学作为一种新思潮,对进一步探索宇宙本体所作的哲学思辨,对冲破经学束缚后形成思想解放、个性自由的宽松环境,都具有积极的意义,值得充分肯定。但是,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只是就傅玄所及的玄学命题,按照他的思路,从现实政治的角度考察,看看他立论有无道理。上面讨论的才性问题,下面将涉及到的其他问题,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