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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佣书西舍

    1847 年,王韬父亲王昌桂因家乡招不到生徒,"饥驱作客",被迫到上海设馆授徒。这是王家与上海结缘的最初举动。但其时王韬并没有随父赴沪。从王韬此时所留存下来的文字材料中,也看不出设馆上海的王昌桂在介绍资本主义文明方面对王韬有过什么重要影响。

    王韬首次目睹上海景象是在1848 年。这一年农历正月,王昌桂滞留沪北,无法旋里,王韬前往上海"省亲"。行船一入黄浦,王韬立即就觉得"气象顿异":"从舟中遥望,烟水苍茫,帆樯历乱。浦滨一带,率皆西人舍字,楼阁峥嵘,漂渺云外,飞瓮画栋,碧槛珠帘。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然几如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也。"①陌生的事物、崭新的世界诱发了青年王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听说英国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所主持的墨海书馆颇多新奇之物,便特地前往拜访。他记载当时访问的情形说:时西士麦都思主持"墨海书馆",以活字板机器印书,竟谓创见。余特往访之,竹篱花架,菊圃兰畦,颇有野外风趣。入其室中,缥缃插架,满日琳琅??坐甫定,即以晶杯注葡萄酒殷勤相劝,味甘色红,不啻公谨醇醒也??后导观印书,车床以牛曳之,车轴旋转如飞,云一日可印数千番,诚巧而捷矣。书楼俱以玻璃作窗牖,光明无纤翳,洵属琉璃世界。①至1848 年,上海虽已开放七八年之久,但一般内地乡村却还没有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文化辐射。传统的封建文人对西方事物既知之甚少,也鄙夷不屑。他们宁愿死守"华尊夷卑"的古老教条而闭起眼睛无视西方文明的存在,更不愿意向"非我族类"的"夷狄之人"学习请教,作为封建文化人中的一员,王韬此时当然没有摆脱封建文化人的价值观和心态,但他主动访问传教士主持的墨海书馆,与夷狄之人饮酒谈话,却也透出了王韬日后与顽固封建文人分道扬镳的端倪。王韬好奇爱动崇尚自然的个性和他所信奉的变易哲学,是他能够跳出传统藩篱的主观内在因素。

    1848 年的上海之行,特别是第一次与西方人士的友好善意的接触,打开了初出乡间的王韬的眼界,使他对西万文化和科学技术有了最初的印象。这为王韬后来世界观的转变和生活道路的选择提供了一个契机。

    此次上海之行,王韬在看到西方资本主义文明蓬勃生机的同时,也在它辉煌的五光十色之中看到了随之而来的中国生存危机。后者留给王韬更深的印象,引发了他忧国忧民的愁绪。当他放眼黄浦江,注视着一艘艘外国商船和兵舰自由自在地在中国的江河里来往游大的时候,他无法按下自己愤怒的心情,提笔写下四首感事诗:其一:海上潮声日夜流,浮云废垒古今愁。

    重洋门户关全局,万顷风涛接上游。

    浩荡东南开互市,转输西北共征求。

    ① 王韬:《漫游随录》,卷一,"黄浦帆樯"。

    ① 王韬:《漫游随录》,卷一,"黄浦帆樯"。

    朝庭自为苍生计,竟出和戎第一筹。

    其二:茫茫水国春寒,鲸鳄消余宴海澜。

    间里共欣兵气静,江山始叹霸才难。

    殷忧漆室何时已,恸哭伊川此见端。

    远近帆樯贾胡集,一城斗大枕奔湍。

    其三:烽人当年话劫灰,金银气溢便为灾。

    中朝魏绎纤漠画,穷海楼兰积忌猜。

    便出羁縻原下策,能肩忧患始真才。

    于今筹国诓容误,烂额焦头总可哀。

    其四:海疆患气未全舒,此后岂能防守疏。

    应有重臣鹰管钥,早来绝域会舟车。

    土风谁补蛮彝志,波毕今登货殖书。

    千万漏厄何日塞,空谈国计急边储。这里,王韬对西方资本主义侵略的仇恨、对国运的担忧,在强度上超过了他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欣赏。这一点正是他拒绝麦都思邀请而毅然返回甫里乡村的主要原因。在情感上他还不能接受西方人士在中国自由居住和活动的现实,更不能允许自己与之"同流合污"。然而,命运似乎故意与王韬开玩笑。家庭生活的波折使王韬除"麦笔佣书于沪上"之外,别无选择。1849 年6 月,王昌桂因病去世。王家生活的经济来源顿告断绝。年仅20 岁的王韬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全家生活的担子。但是,靠一介寒士的王韬"设馆授徒"所得的微薄收入无论如何已经不能维持一家老少三代的生活开销。而且,1849 年又恰是一个大灾之年,江南地区暴雨连绵,"三旬稀见日,五月要披裘""江村成巨浸,远近起哀音",①米价暴涨,家家生活不易,哪里去招收生徒?面对此一局面,王韬只有外出赚钱谋生,养家活口。恰巧麦都思此时需要一个中文助手,遣使来书再次相邀,王韬遂于1849 年9 月接受邀请,来到上海墨海书馆。此后,他与麦都思一同工作,"谬厕讲席,雅称契合,如石投水,八年间若一日"。②一个中国乡间的落第秀才就这样被家庭的不幸推进了中西方文化对抗与交流的漩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能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位巨人。而作为传教士的麦都思也不会想到他的邀请会成为一位改革思想家产生的"催化媒"。他做了不自觉的历史推进者。

    王韬的离家赴沪是环境逼出来的"违心而行"的跳槽之举,其内心的苦涩是不难想见的。有一首长诗反映了他离开甫里时既迫不得己又依依不舍的矛盾心情:瘁叶悲陨树,病乌呛离巢,岂余非人情,甘作秋蓬飘。少小惯为客,里居多无聊,今兹远乡县,独处耐寂寥。顾念白头母,忧于心滔滔,更怜小弱弟,久已诗书抛。吾躬事丛集,此举敢惮劳,日卜一座宅,涂茨为诛茅。吴天胡不吊,鞠凶丁我躬,葛帔走风雪,忍饥敢言穷。一朝落海上,夫岂由余衷,根本诓弗重, 粥何由充。嗟予事大舛,磨蝎在命宫,动如金跃冶,嘲消丛吴蒙。岂有伯通庑,令我安赁春,因之决行计,仰视寥天鸿。我家居里中,及今阅三世,即我住此庐,亦己逾十岁。先人立门户,辛苦心力敝,前年遭大水,研田继生计。① 王韬:《漫游随录》,卷一,"黄浦帆樯"。

    ①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二,"雨中感事"。

    ② 王韬:《弢园尺牍》,卷六,"与英国理雅各学士"。

    含凄急出门,仓卒麻鞋系,门柞感衰微,骨肉惊飘逝。庭树色依依,对之屡挥涕,再拜从此去,衔哀告家祭。

    此一最初心情一直潜伏在上海时期王韬的深层意识里,每当王韬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或场合,它就会不自觉地崩泄出来。

    初至墨海书馆,王韬住在上海北门外的一间破陋的小屋里。小屋与一片坟地相连,前后荒凉不堪,里面开间亦只可容身,王韬描写为"小屋三椽,聊以容膝,老屋多隙,时来黄沙,小窗不明,罕睹白日",冬季北风怒吼,窗栏欲飞,夏日来临,枕簟皆湿。②在这样的环境里起居生活,王韬当然觉得了无情趣,如同楚囚。所以在此一时期的文字里,王韬留下了大量的怨愤之词。他抱怨时运不济,自叹佣书西舍,贱如犬马,咏怀往日甫里乡间攸游自得的且耕且读和无拘无束的诗友唱和。

    然而,王韬并没有因此而退回到甫里乡间去,墨海书馆的薪金毕竟比教授生徒的束情来得丰厚。肩有全家生活重担的王韬不能不从这一角度来看待问题而忍受暂时的困厄。经过一年的咬牙坚持,他积蓄了一些钱,终于在墨海书馆的后面租借了两问稍好一些的房子。 1850 年夏天,他把妻子和女儿一起接到上海合住。家庭的囫聚多少冲淡了一些郁积在他心里的怨愤。

    王韬及其家人的离乡赴沪,特别是王韬"卖身事夷"的举动引来了家乡亲戚朋友的诸多指责,一时"物议沸腾","姗笑者蜂起"。①连王韬的妻冗杨醒通也以儒家大义责备王韬,希望他不要"附腥慕膻",托足夷狄之间,而要见歧路而返,回头是岸,继续科举的道路上奋斗。王韬对来自乡间的责备姗笑并非无动于衷,但是,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他维一的选择只能是继续"颔首悴面,倒行逆施"。他在给杨醒通的信中述其苦衷说:韬也不才,无所表见,以光于间党,遁迹海上,是用殷忧,鸿雁西来,手书远贲,十读三复,谷所适从。

    然有不能无言者。昔年先君子见背,韬固不欲行,眷顾家庭,又难中止。使有二大力者提挈其间,俾成素志,决不敢自甘湮没。乃经秋卧病,闻问阅如,虫声满庭,鼠迹盈案。历此况味,只自伤矣。然后戢翼长征,浩然不顾,知韬者当为播痛哭流涕而不置也??天地生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