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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叶赛宁

    1

    艾尔玛·邓肯(自从依莎多拉收她做养女之后,她就自称艾尔玛·邓肯了)没有说错。当1921年7月21日,依莎多拉·邓肯登上“巴尔坦尼克”号航轮的甲板时,人们的一致看法是——她疯了!

    新闻界的反响虽然各执己见,但都对邓肯的出走感到匪夷所思。

    《泰晤士报》的专栏评论员格兰特就发出了疑问:“依莎多拉·邓肯完全可以在俄国之外的欧洲任何地方,获得她所想获得的一切。她正当盛年,轻易抛开自己事业的顶峰而去苏俄执教,显然是一种女人的天真与幻想。”

    《巴黎邮报》说:“依莎多拉·邓肯从一位艺术家演变成一名激进分子是合乎逻辑的,但贸贸然跑到那边去,除了她的神经出了毛病外,应该没有别的解释。”

    慕尼黑一家小报的揣测则显得别有用心:“依莎多拉·邓肯出走苏俄的动机有点哗众取宠的味道。她冒着自己被侮辱的危险,也许是因为她无法遏制自己艺术的滑坡吧。”

    瑞士《苏黎士报》以其一贯的中立态度,言辞恳切:“无论怎么说,邓肯都是一位令人信服的伟大的舞蹈家,这个美国人给欧洲带来了动感,而不是动荡;带来了旋律,而不是硝烟;带来了节奏,而不是混乱。但欧洲却留不住她!邓肯的离开给欧洲敲响了警钟——高傲的巴黎人、伦敦人,你们自以为优秀的审美感觉哪里去了?”

    邓肯这一回领教了舆论的导向作用。临行前,艾尔玛好不容易劝服了她的两位好友、也是邓肯学生的特里萨和莉萨一同前往,以壮行色。不料,她们在即将启航的一刹那突然反悔。邓肯冷静地放她们回去了,这不是去旅行,更不是去做客。她又想起了那位柴可夫斯基小姐。

    几天前,一些朋友为她设宴饯行。宴会间,闯进来一批俄国侨民,其中就有这位柴可夫斯基小姐,俏丽的容貌掩饰不住憔悴和失落。她是前沙皇政府农业部长的女儿。她径直走到依莎多拉·邓肯的面前,先是俯下身,而后干脆跪倒在沙发旁,恳求她放弃去俄国的打算。邓肯听到的是声泪俱下的控诉:

    “看看他们干的好事吧。由于缺乏粮食,那些布尔什维克人正在宰杀儿童,把他们的肢体挂在肉铺上出售。”

    其他人随声附和,一片神鸦社鼓。

    邓肯顿时变得脸色煞白,她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她是信了,还是不信。但是,她严肃地回答了柴可夫斯基小姐:

    “噢,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更必须去那里。”

    “你会后悔的,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冷又饿的时候。”发话者阴郁傲慢,原来是前俄国驻法大使、大腹便便的马克拉科夫先生。

    “我们会用舞蹈把饥饿和寒冷忘得一干二净。”

    邓肯耸了耸肩,她脸上一瞬间开放出来的璀璨笑容,艳丽无比。相形之下,矮壮的马克拉科夫先生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甲壳虫。

    2

    7月19日,邓肯一行抵达雷瓦尔,依莎多拉·邓肯,艾尔玛·邓肯,还有一位自愿跟着邓肯做佣人的法国姑娘让娜。

    午夜,她们转乘开往莫斯科的火车。在二等车厢中,她们3人,再加一位腼腆的小伙子。他不认识邓肯,邓肯也不认识他。

    慢慢熟络起来,才知道年轻人是布尔什维克党的一名机要员。当邓肯说她是邓肯时,他还是毫无反应。邓肯问他喜不喜欢舞蹈。小伙子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后来一直在战场上,我根本没有去过剧院。”

    “革命成功以后,也不去吗?”

    “百废待兴,全国人民都忙于建设,哪有那样的闲心?”

    “你的观念是错误的。舞蹈和建设是不矛盾的,任何时代都不能没有艺术。舞蹈能使人上进,激发人们的热情。”

    “哦,哦,我真的惭愧,我不懂。”

    “那没关系,你那一行,你的党和你的国家,我都还不懂。我们都需要给对方时间,是吗?”

    小伙子真诚地笑了。

    “许多人说你们是刽子手,你怎么看?”

    “不错。当敌人侵犯我们的时候,当我们冲入敌阵的时候,我们子弹和利刃很少虚发。”

    “你还挺幽默的,我想不到。”

    “幽默?邓肯女士……”

    “请叫我邓肯同志。”

    “邓肯同志,你知道这个幽默的代价吗?它是用十几万劳动人民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火车到达苏联国界。

    红军士兵威风凛凛地站在新生共和国殷红的旗帜下,宛如一尊壮丽的雕塑,向全世界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不可漠视的尊严。邓肯舞蹈长期以来正是追求这一境界,难怪,她激动得就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舞蹈起来。

    7月24日凌晨4点。莫斯科到了。

    走下火车。站台上没有鲜花,没有笑语,只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匆匆闪过。克拉辛那句“全苏联人民都会张开手臂来迎接”的承诺,一下变得渺茫了。幸而外交部一位职员开了一辆敞篷车来接这位年轻机要员,邓肯三人才算是搭上了便车。

    共和国的开头显然是太艰难了,连邓肯这样一位“贵宾”的接待工作竟然做得如此糟糕,实在令人大惑不解。卢那察尔斯基的解释是:

    “我们等了她3天,可她突然在晚上到达。”

    这个解释是很别扭的,因为晚点的是火车,不是邓肯。真实原因是,一贯忠于职守的卢那察尔斯基同志那天恰巧去乡下度假了。可见,他的内心里并不相信邓肯真的会抛弃欧洲繁华舒适的大都市生活,来到新生的、尚处于动荡不安之中的苏联。邓肯到达的消息一传到这位人民教育委员耳中,他就感到十分内疚,他立即安排邓肯三人住进格尔采尔公寓。

    第一个来拜访的客人当然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正在谋求将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搬上舞台。邓肯劝他放弃这种努力,她一贯对歌剧不感兴趣,认为“音乐剧是胡闹”,说、唱、跳三者是不能混合的……两人很友好地争论起来,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三天后,邓肯收到了一封请柬,苏联政府将为她设宴洗尘。邓肯兴致盎然,她身着鲜艳的红色上装,系红色发带,穿红色便鞋,出现在会上,理直气壮地宣布:

    “我是红色的!”

    她直率地对某些与会者提出了批评:“我本来以为今天在这里能看到新的衣饰装束,可是,你们打扮得跟出席外事谈判的外交家一样,只差燕尾服和大礼帽了。你们能把沙皇从王宫里扔出去,为什么还要保持他宫院的陈规陋习?把这些低矮宽大的细眼安乐椅和弱不禁风的包金椅子丢到窗外去吧!”

    邓肯觉得她所看到的一切,与她理想中的差之甚远。她的心里有些黯然。但卢那察尔斯基的致词还是让她多云转晴起来:

    “邓肯被誉为‘动作的皇后’,但在她的全部动作中,她所采取的最近一个行动——不畏长途跋涉,不管担惊受怕,来到了苏维埃的红色俄国,这是最美丽、最高尚的行动,理应受到人们的高度赞美。”

    欧洲舆论界对邓肯在苏联的活动大肆渲染。他们阴阳怪气地称呼她为“**员邓肯”“红色邓肯”;他们恶意诋毁说:“一个人老珠黄的芭蕾舞女演员,廉价卖给了布尔什维克。”

    艾尔玛和让娜气得哇哇直叫。邓肯笑着说:

    “不要气,你越气他们越高兴。资产阶级就是这样低级趣味,他们是无可救药的。”

    3

    一天,邓肯带着艾尔玛和卢那察尔斯基为她配备的秘书伊利奇·什尼切尔,一道去莫斯科河边散步。在麻雀山下的一片绿荫里,一个身穿军大衣、戴着将军领章的中等个子迎面走来。

    他瘦削的面庞,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种名叫“坚强”的气息;而笔挺的亚麻色的胡须充满了成熟男性和成功革命者的魅力。

    什尼切尔介绍道:波德沃依斯基,“十月彼得格勒”军事委员会主席,攻占冬宫的指挥者,现任体育教育人民委员,正带领一支运动员队伍从事体育场的建造。

    邓肯一听,连忙伸出手去:

    “我向您表示敬意。自从基督教以来,布尔什维克从事的乃是拯救人类的最伟大的事业。”

    “谢谢你对我们事业的支持。邓肯同志,我早听说过你了,欢迎你,欢迎你。”

    “我来这里想办一所学校,您能帮助我吗?”

    “责无旁贷。不过,我担心你的学校会削弱孩子们刚强的性格。”

    “也许您只看过俄国的芭蕾舞,所以会有这样的误解。我将教给他们伟大的、富于英雄气概的动作,不仅女孩子会舞蹈,男孩子也会像索福克勒斯那样在百万大军面前潇洒起舞,为他们开创新的业绩鼓舞斗志。”

    “你该不会让我的孩子们全都变成舞蹈家吧?”

    “过早确定一个孩子未来的职业是不对头的,因为他们还不可能进行选择。舞蹈的目的并不是培养舞蹈家,而是解放孩子们的身体和性灵,使他们的身心朝气蓬勃、美丽大方、和谐一致,这将是他们一切事业的基础。”

    “那我就放心啦。”

    波德沃依斯基带着邓肯几位爬过山埂,指着绿色斜坡顶端的那幢楼房说:

    “那儿,将是你们的学校。”

    忽然,一群年幼的孩子从树林里跑了过来,他们的赤脚正好向一撮碎玻璃奔去。邓肯举起手想把他们叫住,却被波德沃依斯基阻止:

    “未来的革命战士必须学会勇敢,不怕任何险恶与困苦。”

    下山了。波德沃依斯基拉着邓肯的手说:

    “请跟我来。”

    他引导着走上了一条小路,越往前走,越来越陡。邓肯感到整个人都在向下俯冲,双脚滑倒了几次,树枝也划破了她的衣服。她有点害怕了,但她没有说。她调动着自己身上的能量来和这条小路作斗争。

    到了河边,邓肯已是筋疲力尽,困顿不堪。波德沃依斯基却是一脸微笑,他的声音仿佛是在发布神谕,凝练,大气,平和:

    “亲爱的依莎多拉,我带你走这条崎岖不平、险峻陡峭的小路下山,这是一种象征。我想使你了解,如果你愿意留在苏俄,那你必须准备走这样一条狭窄、险峻的小路。这里,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和管弦乐队是不真实的,豪华列车和奢侈旅馆是不真实的,甚至连热情洋溢的观众和热烈的掌声都是不真实的。如果你想有所作为,那么到群众中去,冬天在小谷仓中,夏天在原野上舞蹈,使人民懂得你的舞蹈语言,使孩子们增长知识和才干。还有,即使做了这些,也不要企望接受别人的感谢。”

    邓肯满怀热情地投身于新学校的组织工作。在政府的关怀下,她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巴拉绍娃别墅。但是,1000个儿童和一个大剧场依然只是空想。从目前的设备来看,只能办一所容纳40名儿童的寄宿学校,学生年龄在4—10岁之间,特别强调优先录取工人子弟。

    波德沃依斯基的魄力与气势给邓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认为这样的人物全世界都应该知道。她饶有兴趣地重操儿时的旧业,写了一篇文章投给一家很有影响的英文报纸。文章迅速登了出来,令邓肯喜出望外的是,她得到了一张支付稿酬的支票。这可是她第一次靠写作赚钱呵!这张支票她保存了很久,直到食物越来越紧张时,她无奈地将它换成钱币,给学校的孩子们买了苹果。

    邓肯如是描写她满怀敬意的这位人物:

    作为一个人,波德沃依斯基同志站在这座巨大的、倾圮的宫殿的高高的阳台上,鲜艳的红旗在他头顶的蓝天里自由地迎风招展。他怀着无限的爱,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俯视和检阅他的军队,他们不是凡人的肉眼所能见到,只能出现在天神的梦境里。

    看他带着这种对新世界充满伟大梦想的目光站在那里,我转过身去对同伴们说:“这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是**人的精英,波德沃依斯基同志,他是像上帝一样的人。”

    4

    莫斯科画家格奥尔基·雅库洛夫的工作室里,正在举行文艺界朋友的聚会。雅库洛夫是26名巴库委员纪念碑的设计者,一位光芒四射的俄罗斯诗界新星为此专门写了一首《二十六人叙事诗》献给他,这位年轻诗人就是我们下面即将提到的谢尔盖·叶赛宁。

    雅库洛夫还是卓有成就的戏剧艺术家,常常担任莫斯科大剧院的主角。这次聚会,他特别邀请了初来乍到的依莎多拉·邓肯。

    邓肯独自坐在靠里边墙角的沙发上,双手撑额,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湛蓝的眸子里,深含几许苍凉的意味。

    忽然,一个小伙子破门而入,直闯进来,一边高喊着:

    “邓肯是谁?邓肯在哪?我要见邓肯!”

    邓肯猛地抬头,四只眼睛就胶着在一块了,再也不能分开。

    “你是谁?”邓肯轻声问道。

    “谢尔盖·叶赛宁。”

    叶赛宁痴痴地望着邓肯,望着邓肯那双痴痴的眼睛。他不自觉地跪伏在沙发旁。

    “我的小冒失鬼。”邓肯纤细的五指插进了叶赛宁蓬松的金发里,

    “我的小天使,我的……”

    凌晨四点,叶赛宁与邓肯双双出门,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在巴尔绍娃别墅,依莎多拉·邓肯倾听着叶赛宁朗诵自己的诗歌。她似懂非懂地恍惚置身于一种音乐的氛围里,叶赛宁抑扬顿挫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