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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修成佛,誓不归来

    毗奢密多罗净手洁席,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部黄卷古经,他每讲一段,悉达多就朗诵一段。藏书阁里一时间充满了生机与书气。

    老人所讲的《吠陀经》,究竟艰深到什么程度呢?怎么连当世的学者,太子的前师跋陀罗尼也不能讲授呢?原来,这部古梵文经典来源悠久,酷如天书,是印度自有文字以来的第一部著作。其中包括宗教、哲理、历史、文学等各种学问。全经分为四部,即俱黎、傞马、耶柔、阿闼婆。故也称《四吠陀经》。经文均系古代的梵文,少人考究,甚至当时印度有学问的人也极少有人拈手,因其如读天书。这才仅仅是文字上的困难。至于宗教和哲学方面,那就更是涵义玄妙,其理难明了。全书使用的全是古梵文语法,晦涩莫测,如十里云雾,百里迷宫。毫不夸张地说,幸亏当时在印度还有这位学人贤者毗奢密多罗,不然,这部古经就失传了。

    印度是一个文化古国,约三千年前,群雄四起,各自为政,拥兵自重。在思想方面,百家争鸣,巧智奇想,各持一说,很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文化思想和学术论著中,各家都有真知灼见,空前繁荣,然而又极其杂乱繁琐,难于理绪。

    当时,印度的思想学术虽然非常发达,但表现的另一方面,又陷入了非常混乱的状态。当时势力最大的是婆罗门教,他们把传统宗教的教义视为一种专有的学问,将文句写得清奇古僻,义理讲得幽玄奥秘,形成一种极其繁琐不解的文风。他们处处声称,按天意行事,以神灵指使,因而一举一动都神秘莫测。而人民的意志是不可阻挡的,民众很快就摆脱了这一云山雾罩的神话世界,走向对现实世界理智的探索,很快就兴起了自然派的哲学思想,大胆地宣称天地宇宙是客观物质现象,如地论、水论、火论等;另有一派,对宇宙抽象观念加以科学地解释和说明,如时论、方论、虚空论等。

    与此同时,印度的各派学说和种种思潮纷纷涌起,百家百论,千家千说,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搞得一般人混淆不清,不知孰是孰非。当时,很需要阐明宇宙的究竟真理,指出人生应行的正道;与此同时,人民还很需要一种圆满解决人生问题的革新宗教。悉达多太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是是非非的时代里。当时阶级悬殊,富贵者日掷千金;贫困者家无片瓦。广大劳苦大众颠沛流离,痛不欲生。意志薄弱者,在统治阶级的压榨下,感叹身世和命运的不幸,多倾向于消极轻生;而意志坚强的人,对古宗教失去了信心、茫然彷徨,不知所向。因此,人们大都走上了两条人生的舟程:一种是顺世混生;一种是遁世苦行。顺世混生者偏于物质享受;遁世苦行者沉于精神虚无。

    这无疑是当时印度思想界的矛盾。在那片古老而又拘谨的国土上,朴实的民族被沉重地压抑着。悉达多太子,决心要用一种扭转乾坤的力量,来震颤恒河两岸的沃土。他立志横绝**,扫空万古,一定要寻找到一种缘起中道的思想和论说,拯救千百万沉睡的民族,苦难的众生。

    要想建立一种完美伟大至极的新思想,必须弄懂传统陈腐的、然而又是世代权威的高谈宏论。在徘徊无路中,他终于找到了毗奢密多罗这位当代隐居在幽山寂谷中的贤哲。这不能不说是天造地设的奇迹,同时也是历史的抉择。

    而这位大贤者,一直为找不到传授这门绝学的继承人而发愁。他留心物色了几十年,终于与一个天赋奇灵的王太子结缘相逢。

    如今,这位大学者夙愿以偿。悉达多不仅聪慧绝顶,而且勤奋好学。在毗奢密多罗的谆谆善诱下,太子潜心向学,进步神速。不到几个月工夫,悉达多已谙通了半部古经。老师傅见他进步这样神速,非常诧异。因为老人自己当年从师潜学《吠陀经》,还用了六年的时光。如今他能有这样一个天赋非凡、才情出众的学生,心里感到非常自豪。

    有一天,他们师生正在藏经阁里热烈地讨论学问。此时,净饭王也正在坐朝料理国务,忽然司门官前来禀告,说有一个外邦人士,蓬首垢面,疯疯癫癫,闯进宫门。禁卫军上前阻止,那人却说是毗奢密多罗师傅的朋友,因路过此地,听人说国师在这里持教,他无论如何要见一见。

    司门官风风火火地禀告净饭王:

    “依臣看来,那个人根本不像是国师的朋友。”

    “怎么见得?”国王惊异地问道。

    “回禀陛下,那个人颓唐失神,嬉皮笑面,完全像个疯子。”

    “唔,这样一个人来胡闹?”净饭王思忖片刻,最后犹豫地说,“你去把那个人带来。如果真是国师的朋友,朕还要诚意地招待他。”

    司门官刚刚迈出门坎,只听国王在他背后一迭声地叮咛:“任他胡言乱语,你千万不可对他无礼!”

    “是,陛下。”

    这个异邦人,原来果真是毗奢密多罗老师的相知,但他们所研究的学问却迥然不同。这个奇人原是以望气修养之道,求保命长生多寿,预测吉凶祸福为己任,名叫阿私陀。此人生就不事修饰,破衣烂履,长发乱须,出口癫言狂语,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既然净饭王有谕,司门官只好硬着头皮引他进宫。

    这个云游狂仙,踉踉跄跄,嬉笑自若,来到殿上,也不向净饭王施以常礼,放荡无形,如入无人之境,自称自己是精通奇门妙术的仙人。净饭王一看来者的形色,禁不住有点厌恶,自有王宫以来,这里还从未接待过这样一个形容丑陋的人。

    净饭王冷笑一声,不得不敷衍:“你既然自称为仙,必然会一些仙人的妙术,朕倒想见识见识。”

    “哈哈,大王弄错了。”阿私陀故作怪态,咧嘴大笑。“穷仙是来访友的,并不想卖弄才艺。既然大王有兴趣赏识,那么就当场试一试吧!”

    癫仙提出,请人秘藏一件什么东西,他不用看,就能猜中所藏之物。净饭王立即叫内侍到内宫,请王妃摩诃波阇波提公主,藏一件异样东西在金漆果盒中,然后封固,拿来出示仙人猜测。内侍去了不多时,果然捧来一只精制的金漆果盒,放在殿桌上。净饭王指着这个器皿,对阿私陀说:“仙人,盒中之物,连朕也不知道。今且请你一猜。如果猜中了,朕当对你以上宾之礼相待。”

    “陛下说得可当真?”

    “朕是一国之君,岂能随意妄言!”

    阿私陀一听,捧肚子大笑,手指着金漆果盒:“里面藏有五颗香甜可口的芒果!”

    净饭王和左右将信将疑,及至掀开盖子时,众人才骇然失色,盒中果然是五颗芒果。左右无不交口称异,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神仙!

    净饭王还有些犯疑,又令内侍到藏经阁,叫太子暗藏一点什么,继续考验这个阴阳怪气的异邦人。不多一会儿,内侍又捧着盒子回来了。还没等净饭王吩咐,那怪仙就拊掌大笑:“哈哈,不必猜了,里面放着一只碧玉环。这想必是当年天臂城善觉王的赠物,而后引来太子与耶输陀罗公主的一段姻缘。如此如此!”

    净饭王真的不知道所藏何物,及至揭开一看,正是当年善觉王赠与悉达多的那只碧玉环!于是,殿内骇叹之声不绝。净饭王兴奋地对在场的众臣说:“朕靠天地之厚泽,日月之交辉,今日才迎来这样一位先知先觉者光临敝国,真是朝野之大德,黎民之万幸。今后举国上下,都要对这位仙人以优礼相待,以上宾相迎……”

    当天午时过后,毗奢密多罗在藏经阁里给太子讲学,正谈得高兴,忽见国王驾到,急忙撤了讲席,行过君臣之礼。一抬头,骤然看见了阿私陀。于是,一面寒暄,一面问他,此番怎么来到这里。阿私陀说,他本来是萍水风絮,行踪没有一定目标,出来云游四方。不料,在路上遇见了跋陀罗尼,才知道毗奢密多罗在这里收下了一个才华超凡的太子。听说这位太子不仅敏而好学,而且壮志超凡。他倒想见一见。

    于是,毗奢密多罗老人指着阿私陀,向净饭王介绍说:“陛下,我这位师伯,不仅擅长仙术,还会相人占卜。无论何人,一经他的法眼,一生的吉凶祸福,富贵夭寿,都可以立断不疑。现时我倒有一个愚见,也不知当不当说?”

    “不要拘束,请国师直言。”

    “我的愚见是,师伯既因闻太子聪明超群,才智不凡,特地跋涉而来,愿以一见慰其夙望。那么太子大可请仙人为之一相,岂不正好?”

    “好,好主意!”净饭王喜不自胜,继而转身对客人说:“既然圣仙精于此术,为太子一相,以断将来结果如何?”

    阿私陀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请太子端坐在他面前,以待观相。悉达多木然无声地坐定。阿私陀对着他的面孔,凝睛细看。只见那是一张淳朴善良、忠厚纯净的面容,焕发出一种逼人心肺的庄严肃穆的圣光,似乎能叫世间一切邪恶在它面前顷刻间化为乌有。加之太子端凝静坐的神色,表现出一种极高的清灵境界,内藏着撼人心灵的智慧。而这智慧,似乎时刻在追求着一个超越自我的世界,了悟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

    游仙越看越惊奇,最后,竟然忘形地从座席上跳了起来,大声狂喜惊呼,整个藏经阁也好像跟着剧烈地震动了。

    “圣仙,你怎么啦?”

    净饭王大惊失色,禁不住叫出声来。毗奢密多罗也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位形色放逸的游仙发愣。

    游仙阿私陀又抬头注目了一眼太子,默神有顷,静下心来,滔滔不绝、口沫四溅地大说大讲道:“太子投身在帝王之家,富贵达于世间的极点。若非前世修行,夙根圆满,是求不来这种福分的。既然生来有这种富贵之命,那么按常理说,太子自然是王位的嗣人,即迦毗罗卫国未来的君主,来日统一天竺王国,广布善政,普行王法。想来,那诸侯疆国都望风乞盟于你……”

    “唔,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净饭王一听,眼珠都笑出了光彩。

    然而,游仙眉头一皱,摇头晃脑地把话锋一转:“不过,从太子的面相上看,他早已识破红尘,看透了声色。他的耳、鼻、眼、眉之间凝聚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永远寻求解脱生死之苦的力量。他把生看成苦,把色看成幻,把宫廷的富贵和红男绿女,看成是池鱼笼鸟。在他看来,一切众生,包括富贵的高官,贫贱的奴仆,在生老病死的‘巨轮’下,只有被碾成粉碎的结局,别无抉择。如果太子将来离开这喧嚣的尘世,居进幽静的山林,必定能求得人生最高的解脱大道,必定能成为前无古人的大智大悟者。陛下知道,一切星宿中以太阳最为光明。那么到了那一天,太子将成为举世尊崇的佛陀,他就是我天竺国亿万众生景仰的太阳!”

    “圣仙,你是说,他不能继承朕的王位了?”

    “是的,陛下。”

    “请问圣仙,你怎么知道他将来要断离尘缘,出家深山呢?”

    “陛下,你看,”游仙伸手指着悉达多的面孔,振振有词:“太子的尊颜,非同凡者。这明净的眼睛,流光泛彩,上下睫毛长而又均,鼻梁高修而笔直,挺如悬胆,双耳垂肩,嘴唇润厚,如两扇紧锁的铁门。像这样的外貌,绝非常人能有。他做人,能成为四海的人主;他静修,能成为三界的佛陀。他色相皆空,必有一天证得无上乘,天人佛祖非太子莫属。请陛下赶快祝贺吧!”

    净饭王哪有心事祝贺,反倒觉得一股冰水向他迎头冲来,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丧了:“请问圣仙,据你所相,小太子命中注定要出家修道。不知可有什么方法挽救,以使他将来成为朕的嗣者,继承王位,世袭这百世不朽的江山?”

    游仙眯眼抖着胡子,频频摇头:“不可不可,人各有不同的志趣,不同的归宿。这是天造命定的。人有天然之性,物有本末之理。要逆天然之性,便是逆天,恐非所易。如水往低处流,这乃天然之理。如要使其逆流,谁能办得到?想来,我王必是圣明之主,所以王家才出了这样一位太子。他虽生长在富贵之家,但终究不是富贵场的凡人,而必将是三界的大圣。”

    “唔,这怎么可以呢?……”净饭王一顿脚,现出满脸的忧伤:“这世代的江山交给谁?朕的王位由谁来继承?”

    “陛下错了。”

    “朕怎么错了?”

    “陛下,你看,”游仙伸手指点着眼前富丽堂皇的王宫,“这是迦毗罗卫国最富贵、最幸福、最典雅的地方。这金钉朱阁,雕梁画栋,回廊曲径,红檀四壁,这一切一切,只是眼前的幻相,终有残破萧瑟之日。而陛下你,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荣华富贵三更梦,良宵美景一场空。世间哪个也免不了三寸气化成青烟,一身白骨埋入黄沙!太子肯舍去尊贵荣华,去寻求真实的悟性,为愚痴的众生解除生死的烦恼与业障,了悟人生,禅定正果。这乃是陛下三生之幸,又有何不好呢?”

    这位疯疯癫癫的游仙说得痛快淋漓,像流水行云一样不知所止,净饭王越听越气,好似惊雷轰顶,巨石击身,不觉愤恨起来,拂袖而去。

    然而,阿私陀一语破的,揭开了悉达多的灵觉妙智,为他叩开了命运之门。

    因而尽管净饭王听了格格不入,但悉达多太子却对阿私陀感激不尽,当晚就在新宫里设宴款待,由毗奢密多罗师傅斟酒奉陪。面对如此精美丰盛的宴席,那位癫狂的游仙狼吞虎咽,豪饮不止。最后,他口吐白沫,酩酊大醉,失手摔碎了酒杯,踉跄地跪在悉达多面前,胡言乱语:

    “太子,太子……疯仙愿你发弘誓愿,出离……出离诸苦,早……早明心性……得成正……正道。可……可我这疯仙呢?是凡夫俗子,业力……业力未消,见境生心,心……心随境迁,酒肉香口,一醉……一醉解千愁……哈哈,我疯仙过的是随随意意、洒洒脱脱的人生。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有月,冬有雪,日日是好日,岁岁是好年……面对圣明佛祖,请容我疯仙三拜九叩!

    说着,他跪在地上,对悉达多砰砰地叩头不止。宴毕,这个疯仙人一头倒在地席上,呼噜噜地大睡起来。

    夜深了。悉达多一个人走出藏经阁,沿着湖边漫步,一边走,一边想,那个疯癫仙人倒也挺有眼力,似乎什么都能一眼看透。唔,他怎么知道我向往觉海,永离诸趣,来日遁入不生不灭之门呢?

    悉达多绕过御花园,回到新宫时,听不见一点动静。这时,娇妻耶输陀罗公主和爱子罗睺罗早已进入梦乡。那些值夜陪侍的宫女们,也都躺在地席上沉沉大睡,一个个紧闭双眼,歪头斜脑,鼾声呼呼,袒露身腰,睡态丑陋。

    悉达多悄声步入卧室,来到床前,顺手掀开帏帐,只见在跳闪的烛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