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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高校(1)

    1. 草地上的陷阱

    细想起来,秀树能从三高升入大学,还颇费一番周折。当人们平安无事地穿过一片草地之后,才听说那里有一口很深的陷阱,并且这口陷阱就在他所走过的路上,恐怕就会后怕得颤抖吧。陷阱极大,只要掉下去就没有救了。而且上面草木繁茂,根本就看不出陷阱的模样。升入大学后的秀树回过头来审视升学的过程,就有不知不觉地走过陷阱的后怕之感。

    在秀树平静的人生道路上,也曾潜伏过深刻的危机。但是,作为当事人的秀树对此却没有切身的感受。事后,曾听母亲对别人详细谈过,但也不曾引起关注。只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才觉察到在当时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危机就是父亲在秀树升学问题上的犹豫。

    在小川琢治家,继长女香代子出嫁东京之后,次女妙子也嫁到东京,家里剩下的全部是男孩。

    读三高的长子芳树,似乎打算升入东京大学。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之后,家里的孩子又少了一个,就会渐渐寂寞起来。继次子茂树之后,秀树、环树、滋树这些孩子,到底想从什么方向发展呢?

    琢治细细地分析各个孩子的特点和长处,仔细思索他们究竟适合干什么。孩子都不错,朋友们也称赞说:

    “你有一帮好孩子啊!”

    “真的成绩都挺好的……”

    听到这些话,琢治就想像着孩子们茁壮成长,各自成为一家时的情景,于是就不由得面带微笑。然而,孩子们都还没有自立,要把他们培养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得要父母来操心。

    由于琢治的学者身份,琢治也好,妻子也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想把孩子全部造就成学者。

    然而,真的有这份力量吗?

    即使决心下定,首先就需要大量的学费。

    日本大学教授的收入,在那个时代是有限的。送两个女儿出嫁,供五个孩子全部读完大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因为自己是学者,所以对当学者感到自豪,想让孩子们也当学者。

    但是,只有当学者才是最体面的吗?难道没有别的出路?琢治忽然想到要重新估价几个孩子,重新考虑他们的出路。

    这一想法,在琢治的心里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总是摇摆不定,拖着长长的尾巴。琢治觉得心事重重。

    他为了学问奉献了一切。学者生活的幸与不幸,他都有深刻的体会。

    学者气质在他身上已是根深蒂固,他无法想像如果脱离学者岗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然而只有这些,还不是全部人生。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把所有的孩子都统一于老人的一种想法之下,给他们规定一条道路,对于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来说,也许太过于专横了。在自己的这帮孩子当中,有一个走另一条道路的,应当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样做会更自然一些。那么,这个另外寻找道路的孩子应该是谁呢?琢治在脑海里把几个孩子翻来覆去地排队。

    最终,脑海里浮现的是三子秀树的模样。

    “只有这个孩子,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

    秀树那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那温和而细腻的神经,经常的玄思默想,它的内心深处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是其他孩子所没有的优秀精神,还是不同于常人的不寻常的个性?

    琢治百思不得其解。

    理不出头绪,还得继续想下去:

    “那孩子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压抑。当这种压抑露出表面时,往往看上去有些古怪和独断。在五弟兄当中,秀树的性格最难摸透,这橱窗使我不安……

    琢治苦思冥想:

    “秀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让他走学者道路,或许走不通,那就是我的错。既然如此,为了秀树,还得给他寻找另一条生活道路。

    一天下午,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琢治面对书桌,打开书本。妻子轻轻地走进来。

    “你还不去上班,这行吗?”

    “是啊,该慢慢动身了。”

    琢治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头去面对庭院。

    还是初春时节,新绿在逐渐加深颜色,院子里的树丛荡漾着一股嫩叶的芳香。一片嫩绿中,一株棠棣花喷涌出灿烂的金黄。

    “这一向秀树怎么样?”琢治问妻子。

    妻子没有回答。琢治回过头来,看见妻子的眼睛里,就像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瞪着。也许是这唐突的询问,诱发了她的惊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妻子吞吞吐吐地说。

    “嗯。”

    琢治想,这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妻子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她那眼睛里的惶惑不安说明了这一点。话已出口,不能把它憋回去。琢治谈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不是也让秀树由高校上大学呢?”

    这句话给妻子的震动极大,琢治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不解地问。

    “还不明白吗?”

    说着站起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开始脱和服。琢治知道再深入谈下去,会陷入奇妙的严重状态。脱下和服,妻子帮他穿衬衣,接着递给他领带。穿好衣服后,琢治已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升学的事对孩子是重要的,对母亲来说也相当重要。而且秀树这孩子不爱说话、喜欢清静的个性,都与母亲相似。另外,在宁静中明显地透露出一股强韧劲这一点,和母亲也格外相似。总之,秀树的性格与母亲是相通的。

    “莫非我的询问使妻子不愉快了?”琢治暗暗想到。

    换好衣服,琢治又走进书房,检查了要带走的皮包。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妻子在背后的强硬而坚实的语调:

    “您马上就走吗?刚才您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琢治回过身来,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这也是对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妻子的怜惜而会心的微笑。

    “咱们晚上再谈。”琢治略带歉意地说。

    “好吧。”妻子任何时候都是顺从的。

    “这事儿,你先想想。”琢治叮嘱道。

    “是。”妻子脸上还带有几分困惑。

    把丈夫送到门厅,将皮包递到穿好皮鞋的丈夫手里,妻子突然说:

    “秀树嘛,我想当然应当供他上大学。”

    “……”这回是琢治反应不过来了。

    “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呢?”妻子继续说。

    “嗯……”琢治一时答不上来。

    “孩子有各种类型,也有不显眼的。显眼的孩子,聪明毕露的孩子,未必都能成为工作出色的人。不显眼的孩子,反而……”

    妻子的声音使琢治联想到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个性,还透露出作为母亲的坚强和自信。她不是那种总不开口、没有主见的女性。她那闭得紧紧的口一旦张开,就会说出许多令人置信的道理。

    “……再说,对任何一个孩子,希望都同样看待。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妻子继续阐述她的理由。

    “我也不想对孩子做不公平的事呀。”琢治心想。

    “好吧,晚上再谈。”说罢,琢治出了家门。

    2. 命运的微笑

    妻子的意见引起琢治的深思。她说的也有道理,还很有见地。但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错的地方呀。

    让孩子按照自己的专长和个性特点,帮助他选择今后的出路,不正是父母的责任吗?父母应当有这个义务。

    诚然,在小川家,不知不觉地让孩子朝学者方向发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孩子一个挨一个地,正从少年时期进入青年时期,他们的个性正在逐渐觉醒。让他们一律向一个方向发展,果真正确吗?作为家长,果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把三子秀树送往专门学校,琢治已经想了许久了。琢治在学校里,没有哥哥芳树和茂树显眼。所以让秀树走适合于自身条件的路,决不是不平等,或者说,让五个男孩各自走不同的路,只要对他们有利,应该说是更公平的了。如果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不管是不是适合他的情况,都走同样的路,这才是真正的不平等。

    琢治发现,最近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孩子们都在接近人生的歧路,都即将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可以说,对他们的人生来说,就要踏入决定性的年代。对此如果听之任之,即使对他们的智慧和判断力评价再高,人生之路上的闪失也是在所难免的。

    长子芳树升入东京大学,可以视为大体已定。次子茂树也应该从三高进入京都大学。四子环树、五子滋树年龄还小,暂时不考虑。因此,最为迫切的是三子秀树的升学问题。琢治认为,把秀树送进专门学校,适合他的个性,有利于他的发展,这就是琢治苦苦思索的结果。

    这天晚上,琢治和妻子没有对秀树的问题进行商量,第二天也没有恰当的机会。以后几天,夫妇俩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因为,这是一个敏感而复杂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想考虑成熟后,找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对方。不然的话,或许谈起来就要闹僵,这是夫妇俩都不愿意的。双方都没有什么错误,大家都是处于善意,越是这样,问题反而显得微妙,显得难以解决。

    坚冰总要打破,对峙总会结束。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素,决定了秀树的人生道路。

    一天傍晚,琢治离开研究室。他欣赏着校园内红色砖瓦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穿过走了千百遍的林阴小路,向家里走去。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

    “琢治先生!”

    回过身去一看,原来是一位个头不高然而气质高雅的绅士站在那里。

    “啊,森先生。”琢治停了下来。

    原来是一中的校长森外三郎。

    “您现在回家吗?还是那么忙?”

    “哪里,哪里。”

    说着,他们并肩走起来。

    “孩子总给您添麻烦。”琢治诚恳地说。

    “不不,他们都是好孩子。”

    琢治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对方的表情。森校长的口气,实在是直爽而明朗。忽然在琢治的心里,滑过一道闪光。他想,这位校长很有眼光,何不找他商量商量。

    默默走了一段路,琢治开口说道:

    “您了解我的三儿子秀树吗?”

    “当然了解。”森校长肯定地说。

    一辆色调柔和的电车慢悠悠地从眼前驶过。人家的粉色墙壁反射着夕阳,亮堂堂的。校园内树木的叶子闪着光,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向琢治脱帽致敬,多半是听过他的课的学生。

    “那孩子到底朝什么方向发展,说实在的,我有些拿不准……”

    “朝什么方向?你的意思是……”森校长有些不解。

    “也就是一般地经高校入大学呢,还是……”

    “还是什么?”森校长忍不住发问。

    “还是让他选个什么专门学校?”琢治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森校长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头,一副望天空的样子。天上,一丝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以浅蓝色的天空做背景,在缓慢地舒展着。

    “小川先生,您怎么提出这个问题呢?我真不理解。”森校长反问道。

    “……”琢治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秀树君那样有才能的少年,是不轻易看到的呀。”

    “哪里哪里……”琢治像是在为儿子谦虚。

    “不,您等等,您如果以为我在恭维您,那就让他给我当养子吧。”

    “……”琢治还是开不了口。

    “我在他们班教过数学。秀树君的头脑非常灵活,思考起问题来是飞跃式的。他的立意新奇敏锐,在班上出类拔萃。其他学科,没有看成绩册倒是说不清楚。只是关于数学……,我这说法您或许不愿意听……,这方面他是个天才,这个我可以保证。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我不认为您以前不了解这一点……”

    琢治下意识地看着天上的云彩。云彩很美,烧得像火似的流动着。

    他猛然在心里嘀咕道:

    “我不是不了解……”

    结果不言而喻,琢治思想通了,秀树也走上真正适合他的道路。

    3. 快乐的三高学生

    三高也是一所历史不亚于一中的老学校。1869年(明治二年)5月1日在大阪的大手前诞生的舍密局是这所学校最早的雏形。后来,校名改过多次。迁来京都是明治十八年 (1885年),命名为三高是明治二十八年 (1895年)。

    它在一中的北边,两个学校紧紧相连。它在一中之前,就以“自由”

    为旗号。因此,无论是从地理位置来说,还是从向往自由的思想来说,学生进入三高,就像搬家到隔壁一样轻松。入学考试也没有费什么劲。

    只要数学考出好成绩,就不必担心会名落孙山。

    1923年 (大正十二年)4月,秀树进入三高。以周岁算,刚好十六岁零两个月。而和秀树一起进入三高并当上校长的,正是一中的校长森外三郎先生。森先生到三高当校长,还有一段意外的插曲。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也就是秀树刚刚升入四年级的时候,三高发生了罢课事件。新上任的校长金子先生操之过急,一次整肃了过多的老教师。他这样做,也许有自己的安排和想法。可是,这样做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学生们猜想,这是不是有改变“自由”旗号的意图呢?

    于是,大家在“为了恩师”的口号下团结起来,开始了罢课。社会舆论对学生和被整肃的老师也表示同情。

    刚进入三高不久的二哥茂树,也成了罢课的积极分子。他和高年级学生一起,在宿舍里闭门不出,晚上也不回家。家长们担心起来,老师怕出问题也守在学校。已经是深夜了,还没有茂树他们的消息。父亲琢治去了三高,秀树也跟在父亲身后站在三高紧闭的大门前。

    由于父亲是大学教授,宿舍里出来了几个学生和他接洽。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琢治的表情严峻而紧张。

    他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秀树过后就忘记了。他站在父亲身边,听着同学们的慷慨陈词,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甚至不愿意对罢课这一事实进行思考。

    那天晚上,秀树和父亲没有见到哥哥就回来了。后来,罢课以学生一方的胜利而结束。没有处分学生,并且按学生的要求,于暑期调走了金子校长。于是,森先生就任三高校长的职务。

    秀树被分到了理科甲类。当时的高校,理科分为甲、乙两类。甲类以英语为第一外语,以德语为第二外语。开有“力学”课而没有“生物实验”。

    乙类是以德语为第一外语,没有开“力学”,却有“生物实验”。

    进入三高理科甲类,就规定了秀树不能专门从事生物学。以理学部的哪一门学科为主攻目标,还有待考虑。不过,三高是青春的花园,一进学校,就觉得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入学典礼上,秀树一边听着森校长的简短训话,一边眺望着三高充满青春生命的校园,中学时代的厌世思想不知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进行完入学典礼,到校园各处逛逛。只见教室走廊的各个醒目之处,都悬挂着“棒球部”、“陆地部”等牌子,牌子下站着高年级的同学。

    他们等在那里,施展各种手段,千方百计地把新生拉入自己的队伍。

    秀树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害怕被拉进任何一个运动部。他不想参加这些运动团体。谁知出乎意料,有人在叫秀树的名字,他吃惊地站住。

    一看对方的脸就知道糟了,他是大哥的好朋友吉江胜保君。

    “你是芳树君的弟弟秀树,对吗?进柔道部吧,怎么样?”

    秀树不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