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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恋歌

    1. 陈香梅

    44年,中美空军对日本人展开了大规模的空中反击战。中国空军第1大队、第3大队、第5大队,美国第14航空队,以及原“飞虎队”的部分队员,共同组编了中美空军混合团,仍然由陈纳德统一指挥。

    中美空军混合团驻扎昆明基地。

    10月18日,罗斯福总统下令,立即调回史迪威。史迪威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10月19日,斧头砍了下来。马歇尔来电说我‘被调回’。那个土皇帝暂时得逞。魏德迈将指挥美驻华军队。中缅印战区分开。罗斯福就这样后退了。大家都对华盛顿不满。”

    陈纳德在昆明获悉这一消息时,却感到很高兴,因为他的对头从此在中国消失了。

    事后,陈纳德曾谈到史迪威离开中国时的情景:

    “我对史迪威的离开并不感到难过……史迪威的骤然离去为中美开始有效的高级军事合作扫清了道路。变化真不小。史迪威才离开不到6个月,魏德迈和他的主要战地司令官罗伯特·麦克卢尔少将已缔造了一支真正的中美地面部队,史迪威一直认为没有这样做的基础。史迪威老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战地司令官。他在干这一行时显得最得意,也最有效率。从个人来说,史迪威是位勇将,喜欢战地打仗的艰苦磨练,而且具有率领部队出生入死的罕有才能。这对一名师长来说倒是很理想的性格,但绝不是一位战地司令官应具有的性格。人们常说史迪威是‘军中最好的四星营长’,此话虽刻薄,但不无道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女人,一个中国女人,向陈纳德走来。

    她就是陈香梅。

    1935年初冬,年仅10岁的陈香梅,和她的姊妹们跟随父母,离别了故都北平。

    除夕之夜,陈香梅一家在广州同祖母团聚。

    春节一过,陈香梅的父亲陈应荣,就将妻子女儿送到香港,他自己便启程去美国新墨西哥州赴任。

    陈香梅进入香港圣保禄女书院。她只念了两年,便完成了初中学业。

    1938年,陈香梅考入真光女中,继续念高中。

    这年的圣诞节,陈香梅收到父亲寄自美国的一封长信。

    陈应荣在信中谈到一个美国退役上尉陈纳德在中国作战的事。当时美国报纸谣言纷纷,说陈纳德在中国匿名作战,违反了美国的“中立法案”,是不允许的。但是,陈纳德毫不畏惧,写了一封信给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城的蒙哥马利广知报。他在信中写道:

    “中国一直以为美国和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同情是无私心的。

    “中国此时正为太平洋在作战(信不信由你!),而美国的官员和人民,就在日本屠戮上海之始,急切地离开了中国。此种情形,中国人民无论如何不能了解。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竟会被认为在匿名作战?难道我不敢用我的真名来表示愤恨这场侵略战争吗?对于为什么我20年来如一日地献身于空军,我实无心要再作声明。现在我更毫无犹豫地要负起这个日本帝国主义对一个和平民族的侵略的反抗责任来。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对可以永远直呼我的真名字!”

    大概是父亲的这封信,使陈香梅第一次知道了陈纳德这个异国人的名字。

    1940年,母亲廖香词因患绝症撒手人寰,之后不久,祖母和二婆相继去世。

    1941年圣诞节,香港陷落。

    “宝宝,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妈就仰仗着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宝宝,这是外公对陈香梅的爱称,母亲也这样唤她。

    母亲临终时的嘱咐,又一次在陈香梅的耳边响起。

    1942年5月末的一天。陈香梅同姊妹们决定逃离香港。她们在沦陷后的香港苦苦地呆了近半年时间。往事不堪回首。

    她们从九龙的天星码头乘船去澳门,再从澳门进入内地,然后去桂林。

    一路上风餐露宿,千辛万苦,一个半月后她们终于到了桂林。

    然而,桂林也并非和平的绿洲,不久便遭到日机的大轰炸。

    经过种种艰难的跋涉后,陈香梅姊妹们又辗转到了昆明。此时,大姐陈静宜已经在第14航空队当上了护士。一日,陈静宜告诉陈香梅说,父亲从美国来信要她们全都去美国。

    陈香梅接过信,匆匆浏览了一遍后对她的姐姐说,她宁愿留在中国吃苦,也不想去美国她们的父亲那里,因为她已经18岁了,她相信自己能独立生活。

    不久,陈香梅的4个妹妹先搭乘班机到加尔各答,然后再飞往美国。

    陈香梅和大姐仍然留在昆明。

    这时,岭南大学的一部分已迁至昆明,陈香梅在这里紧张地完成大学最后的学业。

    同时,由于大姐的朋友帮忙,陈香梅在课余给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师。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陈香梅大学毕业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陈香梅迈入了中央通讯社的大门,成为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中央通讯社的总部设在重庆,社长是萧同兹先生。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是陈叔同先生,总编辑是邵翼之先生。

    陈香梅上班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

    那时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都是以电码传达,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新闻词汇大约有9000字。这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起初,陈香梅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经过反复训练,废寝忘食地强记,到第三周,她便能熟练地掌握3000左右电码,使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往后,在子夜时分就可以完成全部工作。

    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文稿的内容,校毕再给每则新闻加上标题。

    几个月下来,陈香梅对这项工作已经娴熟自如了,而且做得津津有味。

    忽然有一天,总编邵翼之先生通知陈香梅说;

    “从明天起,你接受采访任务。第一项任务嘛,你去采访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他明天在总部开个新闻发布会——”

    2. 第一次采访

    1944年初冬的一天。天气温暖,晴朗。

    古城昆明。

    这个中国最西南角落的城市,林荫大道上,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木轮马车,自行车,人力车,汽车……还有成群的猪和牛,在牧人的驱使下,悠闲漫步;木轮车发出的吱嘎声,汽车的喇叭声,锣鼓声,叫卖声……仿佛组成了一首交响曲。

    “我希望你将陈纳德少将和他的部下们,亲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态出现。人们都称他为‘飞虎’,他有一张倔强的面孔,但他却是仁慈而勇敢的。他曾击毁了很多日本轰炸机,而拯救了万千中国人的生命。我要你采访第14航空队和全队工作人员的新闻,让我们的人民对他们和他们正在做的一切,有所了解,有所赏识。你的英文已够好了,我想你将不致遭受任何困难。”

    坐在人力车上的陈香梅,一直在琢磨着邵总编昨天对她说的话。

    人力车夫的脚步放慢了,车子停在一幢泥土色的、古老的石头建筑物前。

    第14航空队总部到了。

    陈香梅跳下车子,掏出崭新的记者证,递给门口的中国卫兵,旋即被准许进入。

    会议室里,中外记者围着一张长形的疤痕累累的木桌,舒适地斜靠在椅子里。他们全都是男性,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安娜,请进。”一位瘦长的男子面露笑容地喊她。

    原来是中央社的一位同事,鲍勃冯。

    “先生们,这是安娜·陈香梅小姐,我们新来的女记者。你们看,我刚才没有扯谎吧!”他一面向大家介绍,一面让陈香梅就座。

    陈香梅觉得一阵耳热,颇有几分忐忑不安。

    大家刚坐定,会议室尽头的一扇门轻轻旋开。一个高挑瘦削、满头黑发的美**官,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老板!”鲍勃低声对陈香梅说。

    “将军!”陈香梅喃喃道。

    陈纳德身着飞行皮夹克,两颗少将级银星在肩头闪闪发亮。紧随他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位中国上校,两个美**官,一位上校,一位中校。

    将军和他的随员们在主位就座。

    霎时,会议室里寂静无声。

    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周,开始用美国南方腔调的男中音,慢吞吞地向大家致意:

    “午安,先生们!”——

    “以及女士!”他似乎发现了在场的陈香梅,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这时,陈香梅发现,过去在新闻照片上看到的陈纳德,只是他的若干形貌,并无传神之处。而此时她看到的是一张遍布深刻皱纹的脸孔,一对深沉的棕色眸子流露出坚忍的神色,一个倔强的下颚,看来强韧而果决。她对他的瞬间印象是:这个人具有伟大的意志、力量和勇气,兼有高超的智慧。陈香梅被陈纳德深深地吸引了。

    她记起来了,最近有一张报纸在谈到陈纳德时说:丘吉尔第一次看见陈纳德时便问他的随从副官:“那个美国准将是谁?”

    副官告诉丘吉尔,那是“中国的”陈纳德。

    丘吉尔惊叫道:“这样的一张面孔!感谢上帝,幸亏他在我们这边!”陈纳德开始介绍美国第14航空队和中美空军混合团在中国战场的战况。接着,回答中外记者的各种提问。新闻发布会结束了,陈香梅还痴痴地坐着,笔记本上的记录却寥寥无几。

    “安娜,你的笔录并不多。如果你写稿时需要帮忙,请来找我。”鲍勃冯说。

    “谢谢你,鲍勃。”神不守舍的陈香梅答道。

    陈香梅起身,正要离开桌子。

    陈纳德将军大步流星地向着她走来。

    “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将军一边问,一边伸出他的右手。

    “是的,将军。”陈香梅连忙伸出小手,紧紧握着将军温暖的大手。

    “刚才何登中校告诉了我你的名字。你父亲陈应荣先生最近来信给我,问及你姐姐静宜的近况,他还提到我可能不久就会看见他另一位千金。”

    陈香梅一颗紧张的心,慢慢放松了。

    “我真高兴见到你,将军。静宜姐曾告诉我不少有关你和第14航空队的事。”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假如你不急于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同吃杯茶好吗?”“我准备写篇特稿,我有时间的,我很喜欢喝点茶。”于是,他们离开会议室,进入隔壁一间较小的房间。小房间里,已经坐了几位中国和美**官。陈纳德一一加以介绍:

    何登中校,新闻官;金特莱上校,第14航空队的军医;

    舒伯炎上校,将军的翻译;

    “陈小姐的父亲,我在旧金山时认识的,曾托我照应他的女儿,”将军解释说。

    “听来仿佛是件战时最佳任务嘛,”何登中校调侃道。众人哄笑。将军也笑了。

    “我请陈小姐来喝茶,是为了使她明了,我们是友善可亲的,正如我们有工作能力一样。我认为,倘若她喜欢我们,她必会为我们写出一些好故事,而且都是事实,”陈纳德说。“我要尽力为之,将军,我十分满意我的工作,而且,我还相当年轻,又是晚辈,新闻从业员似乎无需太拘泥形式,请叫我安娜吧。”

    陈香梅刚说完,何登中校就接上话茬,打趣地说:“我想要喊你‘亲爱的安娜’。”

    众人又一次哄笑。

    回到办公室,陈香梅一下子难以平静下来。直到下午5点半钟,她才写好第一篇新闻稿。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缕奇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仿佛一个挥不去的影子,不时闪现在她的面前;又仿佛春天走进了19岁姑娘的心房,吹来了崭新的希望与期待。

    3. “将军,您找我?”

    邵总编过来告诉她,说她姐姐静宜来电话让她去一下。来到静宜的住所,陈香梅便兴冲冲地告诉姐姐说:“静宜,我今天见到他啦。”

    “谁?”静宜睁着圆圆的大眼问。

    “陈纳德将军。”

    “啊!他人很好,是不是?”静宜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这时,陈香梅察觉出气氛有点不对头。

    静宜的宿舍似乎很乱。衣橱敞开着,地毯上放着两只皮箱,一只橄榄木做的褐色军用箱,像是在收拾行装。“告诉你吧,爹地来信也希望你到加州去,你考虑过这件事吗?”静宜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说。

    陈香梅接过信,仔细读了起来。

    父亲在信中几乎是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父亲将会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陈香梅果断地摇了摇头说;

    “我想过去美国这件事,但是我现在不想去,我愿意留在这里,为战争稍作贡献。”

    静宜没有开口。陈香梅接着说:

    “再说,我到底学的是新闻,也被训练成一个女记者。同时很幸运获得一份很好的工作,并被派到一个很吸引人的部门——陈纳德将军和第14航空队。如果为了在美国那个不可预知的前途,而骤离此地,对我而言,乃是一桩愚蠢的事,因为在那儿的新闻界中,我需要与当地的美国人竞争。”静宜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我了解,我一点也不责备你。我也希望你不要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协和让步,我不想太伤爹地的心。唉,因为你一定不会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吗?”姊妹俩说到离别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

    “陈纳德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安娜。”

    静宜试图改换话题。她接着说:

    “因为有他,整个团体变得生气勃勃了。他的性格,他的精力和勇气,决定了一切。我非常钦慕第14航空队的每一个队员,而陈纳德却是一朵火花,一份感召。”

    “正是如此,我也被他震住了,险些写不出一个字!”陈香梅抑制不住地插了一句。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爱上他了。”静宜狐疑地看着她说。

    陈香梅两颊绯红,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

    冬去春来。

    陈香梅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出席社交活动。她在这些非正式的场合,同陈纳德将军有了更多的接触,彼此间有了更多的了解。

    陈香梅在《一千个春天》里写道:

    这些简短的谈话,在一种社交的气氛中,常使将军表现得更为轻松。为适应这种场合,我们并不局限于谈论本行,而是一般性的事物。他的学识、理解及智慧给予我深刻的印象,我一直珍惜我们的接触。但从1944年至1945年,我与陈纳德将军从无“约会”一类的事。

    4月的一天。倾盆大雨。也许是天意,中午时分,陈纳德收到了陈应荣从美国寄给他的一封信。

    原来,陈应荣在信中恳请陈纳德,说服他的女儿陈香梅去美国。

    信的结尾写道:

    “说来惭愧,对生性倔强的小女,为父的是一筹莫展了。我从静宜处得知,她崇敬您,而且一定会听您的。在此,让我先谢谢您。”

    陈纳德看完最后一个字,他笑了。

    难道陈香梅真的会听他的?

    他有些冲动。

    立即接通昆明分社的电话,邵总编告诉他,陈香梅外出采访了。

    他忙问去哪采访了。

    邵总编说,这时间大概采访完了,上老城墙根排档茶铺吃过桥米线呢,记者的中饭多是这样打发的。

    他放下电话,连忙吩咐司机,开车去老城墙根寻找陈小姐。

    雨不停地在下。此刻他的心却怦怦乱跳。他又燃着了一支“骆驼牌”香烟。

    “将军,您找我?”陈香梅已冲进了办公室,不安地问。陈纳德怔了一下,指指桌上的信,说:

    “喏,你父亲给我来了信,你先看看,坐呀!”陈香梅急忙抓起信就读。原来却是老调重弹!她凝视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茫茫烟雨。

    良久,她转过身来。

    一只猎犬跟随陈纳德的身后,摇晃而行。

    “乔,这是安娜。”陈纳德俯视着他的小猎犬。这只狡黠可爱的小动物,走到陈香梅的跟前,带有近似人的表情,抬头望着她,同时用一种试探性的友情,摆动着它的小尾巴。

    “陈香梅小姐,你如果不想去美国,就不要去,”将军对她说。“你已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啰,我的境况跟你一样,家里人都希望我回美国,可是,自己的事自己抉择,我不违心。我想,我懂得你。”将军继续说道。陈香梅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

    她边啜泣边说:

    “可是……父亲不懂得我……更不懂得母亲……母亲去世的情景……我永远无法忘记……”

    将军微微弯下腰聆听着,时而点点头,说:

    “我也一样。5岁时,我的生母吐血而殁,呵,我忘不了那悲惨而鲜明的一幕。15岁时,我的继母又弃我而去,她是那样地健康、开朗,可是疾病也夺走了她。安娜,我历经了两次丧母的苦痛,人生,有时是怨不得谁的……”“你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将军改换了话题,问陈香梅。“屈指算算,整整六年半呢,从1936年到香港,1942年逃离香港止。”她答道。

    “我自从1937年来华后,曾多次到过香港,嗳,为什么我在香港总没遇到你?”他说。

    “也许遇到过,可我们相见不相识。”她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