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留饭

    新凤霞

    新凤霞(1927~1998),原名杨淑敏,天津人,评剧表演艺术家。著有《新凤霞回忆录》等。

    童年挣钱养家

    从我记事就知道饥寒困苦。那时我在天津南市贫民区一个三不管九道弯的大杂院里住。家家为了没有粮食,饥吵饿斗,大人打架吵嘴骂人,孩子哭喊要吃的,闹肚子饿。常听见大人打一巴掌骂道:“该死的,还不滚一边去……”说着把孩子推出门去。那是三九天哪!孩子冻得喊叫:“我不饿了,让我进屋吧……”做娘的心疼啊!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解开衣扣用胸贴着孩子暖着。孩子虽然不哭喊了,眼泪却把娘的胸口流湿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知道困苦心疼父母。小胡同里都是大杂院。我们这个大杂院住了十几家。大街地势高,胡同地势低,院子更低,一下大雨屋里就淌河,雨水就要上炕!我们小女孩儿,从小学会用纸剪一个女孩儿,再剪一把笤帚、一个簸箕,用针把它缝在纸人左右手上,说这是“扫天晴”,把“扫天晴”挂在门框上,全家人磕头求天保佑可别再下雨了……我最会剪这个“扫天晴”了,没有女孩儿的人家,我就剪好了送去给挂上。我们没有胶鞋,都是自己用市布做油靴,在鞋掌钉上钉子,鞋帮上好桐油。这种鞋可沉了,穿上双油靴磨得脚长泡,因为又重又硬,还怕磨坏袜子,磨得光脚掉层皮,脚趾头露出鲜红的嫩肉,可我们照样走东跑西,踢踢趿趿走起来带响声,一刻不闲着。下雨天最怕的是看着父母发愁。雨天父亲不能出去卖糖葫芦,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分文不进,我们是挣一天吃一天的人家啊!

    父亲有肺病,一到冬天,他就咳嗽吐血。我从记事就知道学本事挣钱养家。七个孩子加父母共九口人,睁开眼就得要吃要喝呀!光靠父亲卖糖葫芦难保一家温饱。穷苦的孩子们抱团儿。小女孩儿们要挣钱,那年月好道太少了。我们住的那地方是最底层,个子大的当女招待,妓院当使女;小点的只有做零活。我是小不点儿,又瘦又小,去砸核桃,去蛋厂打鸡蛋,去装火柴,到毛线厂捡线头,或者给有钱人家做零活,给老爷太太捶腰砸腿……反正有活就干,为了挣点钱帮助爹妈过日子,一家吃饱饭。

    父母都没有文化,常听大姑妈说:“小女孩儿从小得学会拿针用线、缝缝补补,还得会蒸饽饽做饭。”记得七岁上我头次和面,把面和好了,大伯母看了看就狠狠打我一巴掌,她说:“和面要手不沾面,面不沾盆,看看你手上是面,盆里也都沾上面了。过一阵盆里就沾出一个面盆了……小闺女出了门子孝敬公婆,好话背地说,暗挑大拇哥!这是穷苦女孩儿的志气。”我记住了这话,够不着锅台就学做饭,做针线活。我受二伯父家的影响,要学唱戏挣钱养家。我怕把我送进妓院,怕当女招待、童养媳。

    七、八岁学唱戏

    那年月女孩子挣钱可没有好路可走哇。我决定学唱戏,像堂姐那样,台上花枝招展唱好戏露脸,台下人人喜欢能吃饱穿暖挣钱。自己的道路选择好了,我就天天去二伯母家,首先是给二伯母干活,跟二伯父和姐姐学戏。先学好吃苦受累,才能唱出“格崩脆”的好角儿,还讲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练功,姐姐说:“脱下棉袄来!”我就赶快脱下棉袄,十冬腊月呀,伸不出手来。姐姐推开屋门,向院里泼了一盆凉水,立即冻成了冰。姐姐说:“小凤快跑圆场。”我穿着单衣,猛的出了屋在冰上跑圆场,跑得满身发热,手指头冻得紫红,姐姐不叫停不敢进屋。夏天三伏最热了,姐姐想看看我的功,让我在院里练,在太阳底下还要加上两件衣服。唱戏的不怕冷、不叫热,上了台再冷也不能穿棉袄,再热也要穿上戏装厚衣服,这叫练意志。

    小时除了演小角色,在后台还要讨人喜欢,眼里有活,心里有数。记得七、八岁在天津南市“大舞台”跟着堂姐唱戏,这个“大舞台”可是好角占领的大戏院,是彩头班,演连台本戏《西游记》,主演梁一鸣演唐僧,朱小义、李仲林演孙悟空。一天梁一鸣来晚了,大家七手八脚伺候着他赶场,我在旁边看着不敢向前。梁一鸣他误了场扮戏着急,发脾气说:“快!拿衣服,拿靴子。”大家手忙脚乱。忽然他脚蹬上靴子没扎靴子带,必须蹬在凳子上才好扎靴子带,大家忙乱没给准备。我看在眼里,就要上场了,靴子带还没扎上怎么行啊?我赶快过去,双手扶地趴在地上说:“梁老师您蹬在我背上扎靴子带吧。快要上场了!”梁一鸣果然脚踩在我的背上扎好靴子带上了场。这件小事可算是有眼力,救场如救火的行动,后台老板都夸我。姐姐是唱刀马花旦的,她脾气大,我做了好事她高兴,可不当面夸我,她说:“戏班的能耐是靠有心人吃苦受罪,不能靠门户、家族,不能靠外块吹捧,小凤有点心眼是我打出来的,这叫长心真干才能吃饱饭。”为了挣钱,我能吃苦,也听大人话,二伯父高兴了,带着我去妓院、串巷子卖唱,去三不管撂地卖唱,我都去。

    跟师父闯江湖学本事

    旧社会小演员跟师父闯江湖,到处流浪,跑码头搭班唱戏,或者参加财主的班。财主有自己的戏园子,前后台都是他的,这种财主班,剥削克扣艺人最凶最狠,因为大都是依仗官势,财主本身就是地混子。这种班可不好唱、不好搭,搭班如投胎,投胎都要财,如挣一块钱份子,要扒几层,财主扣消防钱、应酬钱,他家里人生日、孩子满月都要扣钱,开到自己手里就连一半都没有了。我们小演员连饱饭都混不上!

    跟着戏班边唱边学,头脑得灵活。人常讲:“人挪活,树挪死。”又讲:“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人不能犯死性,母亲常说:“人不能叫尿憋死!”我为了一家人温饱跟着母亲闯荡江湖,走到哪儿唱到哪儿,那真是:为了吃饭见人就下跪,一边学一边会,走遍天下都受罪呀!有评剧班好说,进后台给祖师爷磕个头,报出自己戏折子值多少钱的份子,这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讲真本事。没有评剧的地方,那就得随着地方上的戏种唱戏。记得在大西北兰州、西安等地,原来只有一个评剧团,主演嫁了人散了班,我就在秦腔班里唱,跟着演个丫环、宫女、跑大兵,扮个傻小子抹一脸黑,演个“店家”、画个三花脸。为了吃饭叫演什么就得演什么,还得认真好好干,不敢有一点调皮捣蛋,要不就被辞退了。

    有次去山东烟台、济南、青岛,评剧班散了,我去海边各地卖唱。我在山东梆子班唱过,河北省石家庄丝弦班儿唱过,河北梆子班也唱过。为了吃饱饭什么班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