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故都

    吴伯箫

    吴伯箫(1906~1982),山东莱芜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羽书》、《烟尘集》、《出发集》、《北极星》、《吴伯箫散文选》等。

    一别两易寒暑,千般都似隔世,再来真是万幸了。际兹骊歌重赋,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的时候,生怕被万种缱绻,牵惹得茶苦饭淡。来!尔座苍然的老城,别嫌唠叨,且让我像自家人似的,说几句闲杂破碎的话罢。——重来只是小住,说走就走的,别不理我!连轻尘飞鸟都说着,啊,你老城的一切人,物。

    生命短短的,才几多岁月?一来就五年六载地拖下去,好不容易!耳濡目染,指磨踵接,筋骨都怕涂上了你的颜色罢;不留恋还留恋些什么?不执着还执着些什么?在这里像远古的化石似的,永远烙印着我多少万亿数的踪迹;像早春的鸟声,炎夏的鸣蝉,深秋的虫吟似的,在天空里也永远浮荡着我一阵阵笑,一缕缕愁,及偶尔的半声长叹。在这里有我浓挚的友谊,有我谆谆然师长的训诲,有我青年的金色的梦境,旷世的雄心,及彻昼彻夜的挣扎与努力;也有我掷出去,还回来:往返投报的情热,及情热燃炙时的疯狂。还有,还有很多;我知道那些逝去了的整整无缺的日子,那些在一生中最可珍贵的朝朝暮暮,我是都给了你了,都在你和平而安适的怀抱里,消磨着,埋葬了。

    因此,我无论漂泊到天涯,或是流浪到地角,总于默默中仿佛觉到背后有千万条绳索在紧紧地系着,使我走了一段路程。便回转头来眺望你一番,俯下头去想念你一番,沉思地追忆关于你的一切:当我于风雨凄凉,日晚灯昏,感到苦寂的时候,我想到在你这里那五六个人围炉话尽的雪夜,和放山石,采野花的那些春秋佳日。当我进退维谷,左右皆非,感到空虚的时候,我想到在你这里过骆驼书屋,听主人那忘机的娓娓不倦的谈话,和那巍然宏富的图书馆里,引人入胜的各家典籍的涉猎。在异乡受了人家的欺骗,譬如那热血所换到的冷水的欺骗,我只要忆起你这儿的友人曾信托我,帮助我,在极危急的时候拯救我的各种情形,我便得到很多的安慰;即使抚今追昔,愈想愈委屈,而终于落泪罢,但内心是充满了喜悦的,说:“小气的人呀!我是有朋友的,你其奈我何!”

    因此,我念着你西郊的山峦,那里我们若干无猜的男女,曾登临过,游览过,啸遨过:大家争着骑驴,挨了跌还是止不住笑。我念着你城正中昂然屹立的白塔,在那里我们曾俯瞰过你伟大的城阙,壮丽的宫院,一目无边的丰饶的景色。我念着坐镇南城的天坛,那样庄严,使你立在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念着颐和园昆明湖畔的铜牛,最喜欢那夕阳里骄蹇的雄姿;我念着陶然亭四周的芦苇,爱它那秋天来一抹的萧索。我念着北城的什刹海,南城的天桥,拥着挤着的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事。我念着市场的那些旧书摊,别瞧,掌柜的简直就是饱学。我念着,啊,这个账怎么开呢:那些残破的庙宇,那些苍翠的五六百年的松柏,那些灰色的很大很大的砖,一弯臭水的护城河,沿河走着的骆驼同迈着骆驼一样脚步的牵骆驼的人。真是!什么我都想念呢!只要是你苍然的老城的,都在我神经的秘处结了很牢的结了。说来你不信,连初冬来呼呼的大风,大风里飞扬着的尘土,我都想。

    苍然的老城,我觉到,绵亘在兴安岭以南,希马拉雅以北,散布在滚滚的黄河,滔滔的长江流域的,星罗棋布,是多少城池,多少市镇,多少名胜古迹啊,但只有你配象征这堂堂大气的文明古国。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