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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22部分

和那双如今毫无生气的黑眼睛却显得很美,还有那个不大的高鼻子和短短的黑色小胡子,也都生得很好看。他的嘴唇发青,唇边挂着笑意。他的大胡子只盖住下半截脸,在那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上露出一只结实好看的不大的耳朵。脸上的神情平静、严肃而善良。且不说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在精神上原可以得到长足的发展,如今被断送了,——单从他双手和套着脚镣的双脚的细小骨骼和匀称四肢的强壮肌肉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优秀、强壮和灵巧的人类动物。作为一种动物来说,他在同类中也远比那匹由于受伤而惹得消防队长生气的浅黄马完美得多。然而他却被活活折磨死了,非但没有人把他当作人来哀悼,而且也没有人把他当作被活活折磨死的会做工的动物来怜悯。他的死在所有的人心里引起的唯一情绪,就是厌烦,因为他的尸体眼看就要腐烂,必须赶快收拾掉,这样就给大家添了麻烦。

    医师带着医士在警察分局长陪同下来到候诊室。医师是个矮壮结实的人,穿一件茧绸上装和一条裹紧粗壮大腿的茧绸裤子。警察分局长是个矮胖子,红润的脸庞圆滚滚的,象个球。他有个习惯,喜欢鼓起双颊,然后再把气慢慢吐出来。这样鼓着双颊,他的脸就显得更圆了。医师挨着死人坐到床上,也象刚才医士那样摸摸死人的双手,听听心脏,然后站起来拉拉自己的裤子。

    “完全死了,”他说。

    警察分局长的双颊鼓得满满的,又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他是哪个监狱的?”他问押解兵。

    押解兵回答了他,又提到要收回死人的脚镣。

    “我会叫他们取下来的。感谢上帝,我们这里还有铁匠,”警察分局长说,接着又鼓起脸颊向门口走去,再慢慢地吐出气来。

    “怎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问医师说。

    医师透过眼镜对他瞧瞧。

    “怎么会这样吗?您是说,他们怎么会中暑死掉吗?您看,整整一个冬天蹲在牢里,没有活动,不见天日,突然给带到今天这样的大太阳底下,那么多人挤在一块儿走路,空气又不流通,怎么能不中暑呢”

    “那么,为什么要把他们流放出来?”

    “那您去问他们好了。不过,请问您是谁?”

    “我是局外人。”

    “噢……对不起,我可没闲工夫,”医师说,又恼火地把裤腿往下拉拉,向病人床铺走去。

    “喂,你怎么样?”他问那个脸色苍白、脖子上扎着绷带的歪嘴病人说。

    这当儿疯子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不再吸烟,只是朝医师那边吐唾沫。

    聂赫留朵夫下楼走到院子里,从消防队的马匹、几只母鸡和戴铜盔的哨兵旁边走过,出了大门,坐上他的马车(车夫又在打瞌睡),向火车站跑去。

    三十八

    聂赫留朵夫来到火车站,犯人们都已坐到装有铁窗的车厢里。站台上有几个送行的人,但押解兵不准他们接近车厢。押解兵今天特别操心。从监狱到车站的一路上,除了聂赫留朵夫看到的两名犯人,还有三个中暑死亡:其中一名也象前两名那样被送到就近的警察分局,还有两名都是在车站上倒下的。①押解人员操心的,倒不是在他们的押解下死了五个本来可以不死的人。这事根本不在他们心上。他们操心的只是依法办理必要的手续:把死人和他们的文件、杂物送到该送的地方,把他们的名字从押送到下城的犯人名册中勾销。办这些事很麻烦,特别是在这样的大热天。

    ①八十年代初,有一批犯人从布狄斯基监狱押送到下城火车站,一天里就有五名犯人中暑死亡。——托尔斯泰注。

    押解兵此刻正忙于处理这些事,因此在这些事没有办完以前,不准聂赫留朵夫和其他人接近车厢。不过聂赫留朵夫还是获得许可走近车厢,因为他给了押解的军士一点钱。这个军士就放聂赫留朵夫过去,但要他谈得快一点,谈完就走开,免得被长官看见。车厢总共十八节,除了长官坐的那一节以外,节节车厢都被犯人挤得满满的。聂赫留朵夫走过那些车厢窗口,留神听听里面在干什么。每节车厢里都是一片镣铐声、忙乱声、说话声,其中还夹着毫无意思的下流话,但出乎聂赫留朵夫的意料,没有一个地方在谈论路上死去的同伴。他们谈的多半是他们的袋子、饮用水和挑座位问题。聂赫留朵夫从一节车厢的窗口往里张望,看见押解兵在过道上给犯人卸手铐。犯人们伸出双手,一个押解兵打开手铐上的锁,把手铐脱掉。另一个押解兵把手铐收集在一起。聂赫留朵夫走过所有男犯的车厢,来到女犯车厢旁边。第二节车厢里传出一个女人均匀的呻吟声:“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爷喔唷,喔唷,喔唷,老天爷”

    聂赫留朵夫走过这节车厢,听从一个押解兵的指点,走到第○三节车厢窗口。聂赫留朵夫的头刚凑近窗口,就有一股充满汗酸臭的热气扑面袭来,同时清楚地听见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所有长凳上都坐着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身穿囚袍和短袄的女人,她们在大声谈话。聂赫留朵夫的脸凑近铁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靠窗几个女人住了口,向他凑过去。玛丝洛娃只穿一件短袄,没有包头巾,坐在对面窗口。皮肤白净、脸带笑容的费多霞坐在她旁边,离这边窗口近一点。她一认出聂赫留朵夫,就推推玛丝洛娃,给她指指这边窗口。玛丝洛娃慌忙站起来,拿头巾包住乌黑的头发,红润冒汗的脸上现出活泼的微笑,走到窗口,双手抓住铁栅。

    “天气真热呀”她快乐地笑着说。

    “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吗?”聂赫留朵夫问,觉得车厢里的热气简直象从蒸汽浴室里冒出来的一样。

    “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

    “最好能弄点水喝喝,”费多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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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最好弄点水喝喝,”玛丝洛娃也跟着说。

    “难道你们没有水喝吗?”

    “送来过,都喝光了。”

    “我这就去,”聂赫留朵夫说,“我去问押解兵要点水来。

    我们要到下城再能见面了。“

    “难道您也去吗?”玛丝洛娃仿佛不知道这件事,快乐地瞅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坐下一班车走。”

    玛丝洛娃一言不发,过了几秒钟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怎么搞的,老爷,说是有十二个犯人被折磨死了,是真的吗?”一个神情严厉的上了年纪的女犯人用男人般的粗嗓子说。

    她就是柯拉勃列娃。

    “十二个,我没听说。我只看见两个,”聂赫留朵夫说。

    “听说有十二个。造这样的孽,他们都没事吗?简直都是魔鬼”

    “妇女中间没有人害病吧?”聂赫留朵夫问。

    “娘儿们身子骨硬朗些,”另一个矮小的女犯笑着说,“只是有一个要生孩子了。听,她在那儿嚷嚷呢,”她指着隔壁的车厢说,那儿不断传来同一种呻吟声。

    “您问我们还需要什么,”玛丝洛娃竭力忍住嘴唇上快乐的笑意,说,“那么,能不能把这女人留下来,要不她太受罪了。哎,您最好去跟长官说说。”

    “好的,我去说。”

    “哎,还有,能不能让她同她丈夫塔拉斯见一次面?”她瞥了一眼笑盈盈的费多霞,示意聂赫留朵夫说。“她丈夫就要跟您一起动身了。”

    “老爷,不可以同她们说话,”一个押解的军士说。这不是放聂赫留朵夫过来的那个军士。

    聂赫留朵夫就去找长官,想为临产的女人和塔拉斯求情,可是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也不能从押解兵那里打听到长官在哪里。他们都很忙:有些正把犯人带到什么地方去,有些跑去给自己买食物,或者把自己的行李放到车厢里,有些在伺候跟押解官一起动身的太太。他们都不高兴回答聂赫留朵夫的话。

    聂赫留朵夫找到押解官的时候,已经响过第二遍铃了。押解官用他那只短手擦擦盖没嘴巴的小胡子,耸起肩膀,为什么事在斥责司务长。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问聂赫留朵夫说。“

    “你们车上有个女人要生孩子了,我想应该……”

    “那就让她生好了。等生出来再说,”押解官说,向他自己那节车厢走去,拚命摆动两条短胳膊。

    这时候,列车长手里拿着哨子走过。紧接着响起了最后一遍铃声和哨子声,从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中和女犯的车厢里传出一片号叫声。聂赫留朵夫跟塔拉斯并排站在站台上,眼看一节节带铁窗的车厢和车窗里一个个剃光头发的男人脑袋从面前掠过。接着是第一节女犯车厢,从窗子里可以看见里面的女犯,有的露着头发,有的扎着头巾。然后是第二节车厢,从里面传出那个临产女人的呻吟。再后面就是玛丝洛娃的那节车厢。玛丝洛娃同另外几个女犯站在窗口,瞧着聂赫留朵夫,对他发出凄苦的微笑。

    三十九

    聂赫留朵夫所搭的那班客车离开车还有两小时。聂赫留朵夫原想利用这段时间到姐姐家去一次,可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些景象使他感慨万千,精疲力竭,而一坐到头等车候车室的沙发上,更觉得极其困倦。他侧过身子,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就立刻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胸戴徽章、肩上搭着餐巾的茶房把他叫醒了。

    “老爷,老爷,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吗?有位太太在找您呢。”

    聂赫留朵夫霍地跳起来,揉揉眼睛,这才记起他在什么地方,想到今天上午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头脑里留下的印象是:犯人的队伍,几个死人,有铁窗的车厢和关在里面的女犯,其中一个在临产的阵痛中,无人照料,另一个从铁栅后面向他凄苦地微笑。可是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酒瓶、花瓶、大烛台和餐具,几个机灵的茶房在桌子周围侍候客人。候车室深处有个柜台,柜台里面的酒橱前站着一个侍者,柜台上放着各种果盘和酒瓶,旅客都背对外站在柜台旁。

    聂赫留朵夫刚从沙发上坐起来,头脑清醒了些,便发现房间里人人都在好奇地向门口张望。他也往那边望望,看见一伙人抬着一把圈椅,椅上坐着一位头上包着轻纱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个跟班,聂赫留朵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戴着镶金绦的制帽,是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圈椅后面跟着一个装束雅致的侍女。她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一个装着圆滚滚东西的皮盒子和两把阳伞。再后面走着的就是柯察金公爵。公爵生着两片厚嘴唇,一个容易中风的肥大脖子,挺起胸脯,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还有那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外交官奥斯登。奥斯登脖子细长,喉结突出,神气和情绪总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郑重其事地同笑盈盈的米西说话,但带点戏谑的味道。最后是那个怒气冲冲地吸着烟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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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察金一家人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里去。那个庄园座落在下城的铁路线上。

    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医生鱼贯进入女客候车室,引起所有在场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来,立刻把茶房唤到跟前,向他要了酒菜。米西跟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忽然看见门口有个熟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去。原来她就是娜塔丽雅。娜塔丽雅在阿格拉斐娜伴同下走进餐厅,不住地向两边张望。她几乎同时看见了米西和弟弟。她对聂赫留朵夫只点点头,先走到米西跟前。不过她同米西互吻以后,就转身对弟弟说话。

    “我总算找到你了,”娜塔丽雅说。

    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们谈话。米西把他们乡下的房子着火、逼得他们搬到姨妈家去的事告诉聂赫留朵夫。奥斯登乘机讲了一个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说,却转身同姐姐谈话。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早就来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斐娜一起来的。”她指指阿格拉斐娜说,那个女管家头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现出亲切而稳重的神态,羞怯地从远处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扰他。“我们在到处找你。”

    “可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刚才给你写信,刚开了个头,”他说。

    “真的吗?”她忧虑地问。“有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发现姐弟两人在密谈,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还放着别人的行李、毛毯和帽盒。

    “昨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本想再回去赔罪。但不知道姐夫会怎样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我同他谈得不投机,心里很难过。”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

    娜塔丽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碰碰他的手。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完全了解她,被她的情意所感动。她原来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他们之间的任何龃龉在她都是痛苦的。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见什么了”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有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怎么被害死了?”

    “就这样被害死了。这样的大热天把他们押出来。有两个就中暑死了。”

    “那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吗?刚才吗?”

    “是的,就是刚才。我看见他们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害死他们的?”娜塔丽雅问。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觉得她看待这事用的也是丈夫那种眼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们一点也不清楚,但我们应该知道,”聂赫留朵夫瞧着老公爵说。老公爵这时已围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瞧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点解解暑气?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

    聂赫留朵夫谢绝了,转过身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娜塔丽雅又问。

    “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觉得总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

    “是的,是的,这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微笑着瞧瞧柯察金,说,“难道真的就一刀两断了?”

    “一刀两断了。我想,这样双方都不会感到遗憾的。”

    “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她。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娜塔丽雅怯生生地说。“你何必跟着去呢?”

    “那是因为我应该去,”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冷冷说,似乎希望不要再谈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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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对待姐姐这样冷淡,立刻感到羞愧。“我为什么不把心里所想的都告诉她呢?”他想。“让阿格拉斐娜也听听好了,”他瞅了一下老女仆,对自己说。有阿格拉斐娜在场,这就鼓励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说我想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说实在的,我决心这样做,可是她一口拒绝了,”他声音哆嗦着说。每次谈到这事,他总是这样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而就她的处境来说,她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如果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的话。所以我现在决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来减轻她的痛苦。”

    娜塔丽雅一言不发。阿格拉斐娜用疑问的目光瞧瞧娜塔丽雅,摇摇头。这时候,原来那一伙人又从女客候车室里出来,仍旧由漂亮的跟班菲利浦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吩咐停下来,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露出一副疲劳不堪的可怜相,伸给他一只戴满戒指的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