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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8部分

    她,把钱塞在她手里,就跑掉了。“哦,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心里也象当时一样又恐惧又嫌恶。“唉,多么卑鄙”他也象当时一样骂出声来。“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无赖,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难道我真的是无赖吗?如果我不是无赖,那还有谁是呢?”他自问自答。“难道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发自己。“难道你同玛丽雅的关系,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卑鄙,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钱是你母亲遗留下来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认为不合理的财产。你的生活整个儿都是游手好闲、卑鄙无耻的。而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无赖,流氓人家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他恍然大悟,近来他对人,特别是今天他对公爵,对沙斐雅公爵夫人,对米西和对柯尔尼的憎恶,归根到底都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堕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

    聂赫留朵夫生平进行过好多次“灵魂的净化”。他所谓“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生活了一段时期,忽然觉得内心生活迟钝,甚至完全停滞。他就着手把灵魂里堆积着的污垢清除出去,因为这种污垢是内心生活停滞的原因。

    在这种觉醒以后,聂赫留朵夫总是订出一些日常必须遵守的规则,例如写日记,开始一种他希望能坚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翻开新的一页”①。但每次他总是经不住尘世的诱惑,不知不觉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

    ①原文是英语。

    他这样打扫灵魂,振作精神,已经有好几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妈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次觉醒使他生气蓬勃、精神奋发,而且持续了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参加军队,甘愿以身殉国,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觉醒。但不久灵魂里又积满了污垢。后来还有过一次觉醒,那是他辞去军职,出国学画的时候。

    从那时起到现在,他有好久没有净化灵魂了,因此精神上从来没有这样肮脏过,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太不协调了。他看到这个矛盾,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个差距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多,以致他起初对净化丧失了信心。“你不是尝试过修身,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魔鬼那么说。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

    “我要冲破束缚我精神的虚伪罗网,不管这得花多大代价。我要承认一切,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说。“我要老实告诉米西,我是个生活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这一阵我只给她添了麻烦。我要对玛丽雅(首席贵族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要对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理处置遗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她犯了罪,我要尽可能减轻她的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对,我将象孩子一样要求她的饶恕。”他站住了。“必要时,我就同她结婚。”

    他站住,象小时候那样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主哇,你帮助我,引导我,来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

    他做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心中来,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仅感觉到自由、勇气和生趣,而且感觉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又有好的泪水,又有坏的泪水。好的泪水是由于这些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精神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泪水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他感到浑身发热。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窗子通向花园。这是一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月夜,街上响起一阵辘辘的马车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那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广场干净的沙地上。左边是仓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白忽忽的。前面是一片交织的树枝,在树枝的掩映下看得见一堵黑魆魆的矮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房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

    “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为自己灵魂里的变化而不断欢呼。

    二十九

    玛丝洛娃直到傍晚六时才回到牢房。她不习惯长途跋涉,如今一口气走了十五里石子路,感到两腿酸痛,精神上又受到意想不到的严厉判决的打击,再加饥饿难忍,人简直要瘫下来。

    在一次审讯暂停时,法警们在她旁边吃着面包和煮鸡蛋,她嘴里涌满口水。她感到饥饿,但去向他们讨一点来吃,又觉得失面子。这以后又过了三小时,她不再想吃东西,但觉得浑身乏力。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判决。最初一刹那,她以为是她听错了,无法相信听到的话,无法把苦役犯这个词儿同自己联系起来。不过,她看见法官和陪审员脸上都那么一本正经,无动于衷,判决时都若无其事,感到十分气愤,就向整个法庭大声叫屈。但看到就连她的叫屈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又不能改变局面,她就哭了,觉得只好顺受那个硬加到她头上的天大冤屈。特别使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么残酷地给她判刑的竟是那些一直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她的中年和青年男人。她看出,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副检察官,心情一直与别人不同。她起初坐在犯人拘留室里等待开庭,后来在审讯暂停时又坐在那里,她看到这些男人都假装有什么事,在她门口走来走去,或者索性走进房间里来,只是为了要好好地看看她。谁想到就是这些男人竟莫名其妙地判她服苦役,尽管她并没有犯被控告的那些罪。开头她放声痛哭,后来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拘留室里,等待押回监狱。现在她只渴望一件事:吸烟。当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宣判后也被押到这个房间里时,她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包奇科娃一来就骂玛丝洛娃,叫她苦役犯。

    “怎么样,你赢了?没罪了?这回怕逃不掉了吧,贱货你这是罪有应得。服了苦役,看你还怎么卖俏?”

    玛丝洛娃双手揣在囚袍袖管里,坐在那儿,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前面两步外那块踩得很脏的地板,嘴里只是说:“我没惹您,您也别来犯我。我可没惹您,”她反复说了几遍,就不再吭声了。直到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被押走,一个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她才变得稍微灵活些。

    “你是玛丝洛娃吗?”他问。“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法警说着把钱交给她。

    “哪位太太?”

    “你拿去就是了,谁高兴跟你多罗唆。”

    这钱是妓院掌班基达耶娃叫他送来的。她离开法庭的时候,问民事执行吏,她能不能给玛丝洛娃一点钱。民事执行吏说可以。她获得许可,就脱下钉有三个钮扣的麂皮手套,露出又白又胖的手,从绸裙的后面皱褶里掏出一个时式钱包。钱包里装着厚厚一叠息票①,那都是她从妓院挣得的证券上剪下来的。她取出一张两卢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再加上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交给民事执行吏。民事执行吏唤来一名法警,当着女施主的面把这些钱交给法警。

    ①在帝俄时代,证券的息票往往当现钱流通。

    “请您务必交给她,”基达耶娃对法警说。

    法警因为人家如此不信任他而生气,所以才那么怒气冲冲地对待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这钱就可以弄到此刻她所想要的唯一东西。

    “真想弄些烟来抽抽,”她渴望抽烟,暗自想着。她实在想抽烟,就拚命吸着弥漫在走廊里的烟味——那是从各个办公室里飘出来的。但她还得等待好多时候,因为负责派人遣送她回狱的书记官把被告给忘了,只顾同一名律师谈论一篇查禁的文章,甚至同他发生了争吵。审判结束后,有几个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特意走来看她一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但她此刻根本不去理会他们。

    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解回狱。押解她的那个下城人和楚瓦什人从后门把她带出法庭。还在法庭门厅里,她就给了他们二十戈比,要求他们给她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香烟。楚瓦什人笑了,接过钱说:“好的,我们去给你买,”他说完真的去给她买了香烟和面包,并且把找头交给她。

    路上是不准吸烟的。这样玛丝洛娃只得带着没有满足的烟瘾走回牢房。她回到监狱门口,大约有一百名男犯正好从火车站被解到这里来。她在过道里遇见了他们。

    那些犯人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俄罗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有些人剃了阴阳头,脚上哐啷哐啷地带着铁镣。他们弄得前屋里灰尘飞扬,并且充满脚步声、说话声和汗酸气。这些犯人从玛丝洛娃身边走过时,都色迷迷地打量着她,有几个擦着她的身子走过,脸上现出滛猥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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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这妞儿,长得多俏,”一个犯人说。

    “你好哇,小娘子,”另一个挤挤眼说。

    一个脸色黝黑的犯人,后脑壳剃得发青,刮得精光的脸上留着小胡子,脚上拖着哐啷啷响的脚镣,跳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

    “难道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哼,别装腔了”他露出牙,闪亮眼睛,嚷道。玛丝洛娃把他推开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混蛋?”副典狱长从后面走过来,对他吆喝道。

    那犯人缩紧身子,慌忙躲开。副典狱长就转身对玛丝洛娃骂道:“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玛丝洛娃想说她从法院里刚回来,但她实在太疲乏了,所以懒得开口。

    “刚从法院里来,长官,”那个年纪大些的押解兵穿过人群,手举到帽沿上敬礼说。

    “噢,那就把她交给看守长。简直不象话”

    “是,长官。”

    “索柯洛夫把她带去,”副典狱长嚷道。

    看守长走过来,怒气冲冲地往玛丝洛娃的肩上一推,对她点点头,把她领到女监的走廊里。在那里她被浑身上下搜摸了一遍,没有搜到什么(那包香烟已被塞在面包里),就又被送回早晨出来的那间牢房里。

    三十

    玛丝洛娃那间牢房长九俄尺,宽七俄尺,有两扇窗子,靠墙有一座灰泥剥落的火炉,还有几张木板干裂的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地位。牢房中央,正对房门挂着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一支蜡烛,下面挂着一束积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边有一块发黑的地板,上面放着一个臭气熏天的木桶。看守刚点过名,女犯们就被锁在牢房里过夜。

    这里总共关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天色还很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铺上:一个是因没有身份证而被捕的傻婆娘,她差不多一直用囚袍蒙住头睡觉,另一个害有痨病,因犯盗窃罪而判刑。这个女人用囚袍枕着头,睁大一双眼睛躺在那里没有睡着,勉强忍着咳嗽,压下一口涌上喉咙而感到发痒的粘痰。其余的女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一件粗布衬衫。有的坐在板铺上缝补,有的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玛丝洛娃去受审时送别她的老太婆,名字叫柯拉勃列娃。她神色忧郁,蹙着眉头,满脸皱纹,下巴底下皮肉松弛,象挂着一个口袋。她身材高大,淡褐色头发编成一根短小的辫子,两鬓花白,脸颊上有一个疣子,上面长着汗毛。这个老太婆因为用斧头砍死亲夫,被判处苦役。她之所以杀死他,是因为他纠缠她的女儿。她是这个牢房里的犯人头,但她还偷卖私酒。她戴着眼镜做针线活,那双做惯粗活的大手象一般农妇那样用三个手指捏着针,针尖对着自己的身子。她旁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儿不高的女人。她生着狮子鼻和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模样和善,喜欢唠叨,在缝一个帆布口袋。她是铁路上的道口工,被判处三个月徒刑,因为火车来的时候她没有举起旗子,结果出了车祸。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同伴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是一个脸色白里透红、模样可爱的年轻女人,生有一双孩子般纯净的浅蓝色眼睛,两条淡褐色长辫子盘在小小的脑袋上。她被关押是因为蓄意毒死丈夫。她出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结婚后就想毒死丈夫。在她交保出狱,等候审讯的八个月里,她不仅跟丈夫和好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他。当法院开庭的时候,她跟丈夫已经十分恩爱了。尽管做丈夫的和公公,特别是十分疼爱她的婆婆,在法庭上竭力替她开脱,但她还是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个善良乐观、总是笑眯眯的费多霞就睡在玛丝洛娃旁边。她不仅很喜爱玛丝洛娃,而且认为关心她、替她做事是自己的本分。板铺上还有两个女人坐着不干活。一个四十岁光景,面黄肌瘦,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如今可变得又黄又瘦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娃娃,露出又长又白的孚仭椒扛鼓獭k傅淖锸牵核拇遄永锉谎鹤咭幻卤习傩杖衔庋缓戏ǎ屠棺【炀殖ぃ研卤峄乩础k褪悄歉霰环欠ㄑ鹤叩男』镒拥墓寐瑁纷プ⌒卤锏穆淼溺稚0迤躺匣瓜凶乓桓霭〉睦咸牛嗝埠蜕疲持逦疲贩⒒ò祝秤械阃铡u飧隼咸抛诨鹇员叩陌迤躺稀r桓龆掏贩ⅰ⒋蠖亲拥乃乃昴泻ⅲ卮铀员吲芄俺鲆剿难印d呛⒆又淮┮患⌒〉某纳溃谒媲芭芾磁苋ィ炖镆恢比伦牛骸肮掀牌牛阕ゲ蛔∥业模阕ゲ蛔∥业摹闭飧隼咸藕退亩右黄鸨豢胤缸莼鹱铩k钠狡偷厝淌茏偶嘟睿皇俏比胗亩幽压罘判牟幌碌幕故撬睦贤纷樱炙辉冢嵘簧硎樱蛭备九艿袅耍挥腥苏泻羲丛琛br />

    除了这七个,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双手握住铁栅栏,同刚才在门口撞见玛丝洛娃、此刻正从院子里走过的男犯搭话,又是比手势,又是叫嚷。其中有个因犯偷窃罪而被判刑的女人,生得高大笨重,一身是肉,头发火红色,白里透黄的脸上和手上生满雀斑,粗大的脖子从敞开的衣领里露了出来。她对着窗口声音嘶哑地拚命嚷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她旁边站着一个皮肤发黑、相貌难看的女犯,上身很长,两腿短得出奇,身材象十岁的小姑娘。她脸色发红,长满面疱,两只黑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嘴唇又厚又短,遮不住她那暴出的白牙齿。她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这个女犯喜欢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娘们”。她因犯盗窃和纵火罪而受审。她们后面站着一个模样可怜的孕妇。她身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挺着大肚子,形容憔悴,青筋毕露。她被控犯了窝藏贼赃罪。这个女人沉默不语,但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一直露出赞许和亲切的微笑。站在窗口的第四个女人因贩卖私酒而判刑。她是个矮壮的乡下女人,生有一双圆圆的暴眼睛,相貌很和善。这个女人就是老太婆逗着玩的小男孩的母亲。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因为没有人照管,也跟她一起坐牢。她也瞧着窗外,但手里不停地织袜子。听到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们的话,她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她那个七岁的女儿,披着一头浅色头发,只穿一件衬衫,站在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女人旁边,用一只瘦瘦的小手拉住她的裙子,眼神呆滞,用心听着男女囚犯对骂,低声学着说,伤佛要把它们记住似的。第十二个女犯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活活淹死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浅褐色头发扎成一根不长的粗辫子,但辫子松了,披散开来。她那双暴眼睛呆滞无神。她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光着脚板,在牢房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每次走到墙跟前又急促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