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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1部分

象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冲击她那颗被苦难折磨得麻木的心。

    托尔斯泰塑造卡秋莎·玛丝洛娃确是煞费苦心的。小说一开始,作者就让她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生活的万花筒。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跟女主人公联系起来,有的用语言,有的用目光,有的用行动,有的用意念。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烘托出人物的形象,而且浓郁地透射出时代特征和社会气氛。一方面是令人窒息的无穷苦难,一方面是灵魂糜烂的荒滛与无耻托尔斯泰在情节安排上一向尊重情理,从不生造偶然巧合或误会冲突,但又注意曲折细腻,引人入胜。这种创作特色在《复活》中可说达到了高峰。例如,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同玛丝洛娃邂逅,他心情紧张,唯恐被对方认出,当众出丑,可是玛丝洛娃却偏偏盯住他的脸失神地瞅了好半天,其实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又如,在定案时,除了那个愚蠢而恶毒的副检察官外,无论法官或陪审人员都想对玛丝洛娃从轻发落。可是,由于腐朽的官场作风,办案轻率马虎,那些主宰人民命运的官僚根本无视别人的苦难,糊里糊涂地加重了玛丝洛娃的刑期。玛丝洛娃的苦难不断加深,她性格的复杂特征也愈益豁露出来。她处身于社会最下层,却又自认为高出于其他苦难人之上。她天资聪颖,阅历丰富,能看清许多严酷的社会现象,识透上层人物的丑恶灵魂,但有时又天真得要命,容易轻信别人的花言巧语,结果受骗上当。她在苦难的深渊中感到绝望,以致自暴自弃,但这样也只是为了要麻痹自己,要不然她就无法生活下去。这一情况也说明天性纯洁的卡秋莎并没有完全灭亡,一旦时机成熟,她在精神上就会“复活”。托尔斯泰塑造这一迷人的艺术形象,深刻反映他对下层人民怀着极其真挚的感情,因此能那么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灵,从而对暗无天日的旧俄社会发出“我控诉”的呐喊。

    在《复活》中,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艺术形象在地位上仅次于卡秋莎·玛丝洛娃,但从揭示小说主题来看,他是全书的关键人物。《复活》不是一部单纯描写个人悲欢离合的小说,而是一部再现一九○五年革命前夜俄国社会面貌的史诗。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冤案在全书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很大,托尔斯泰只是借助这个冤案,不断扩大揭露批判的范围:先是荒唐的法庭,再是黑暗的监狱、苦难的农村和腐朽的上流社会,最后是黑幕重重的政府机构。而用来实现这一创作意图的角色就是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这一形象比卡秋莎·玛丝洛娃更复杂。在小说前半部,他是被作者完全否定的贵族形象,但到了后半部,他却得到了作者的同情和赞扬。其实,岂止是同情和赞扬,这时的聂赫留朵夫简直成了托尔斯泰思想的代言人。托尔斯泰凭着他高超的艺术手法,浑然天成地将前后判若二人的聂赫留朵夫统一起来。掌握这一点,是理解聂赫留朵夫形象的关键。要不聂赫留朵夫精神的觉醒,直至成为上流社会的叛逆者、揭发者和抗议者,都将不可思议。

    聂赫留朵夫出场时同卡秋莎·玛丝洛娃出场时一样,精神上也处于昏睡状态。他过着穷奢极侈、荒滛无耻的生活,精神空虚,无所作为,不过,在他的心灵深处却还潜藏着一颗追求正义的种子。他年轻时抱着“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的观点,不仅写过这一类论文,而且真的把一小块从上代继承来的土地分给农民。如今,他继承了大量土地,但他既不能放弃产业,又不能否定年轻时的理想,他为此感到苦恼。聂赫留朵夫一上场便遇到这样的苦恼,显然也是作者的一处伏笔,暗示聂赫留朵夫同一般贵族并不完全相同,他的心灵里还残留着一线光明,日后在精神上还有觉醒的可能。

    事实上,聂赫留朵夫心灵上的健康因素还不止这些。他在玩弄和抛弃了卡秋莎之后,对自己的行为也有过内疚。为了使自己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他迫使自己不去想它,努力把它忘记。表面上他做到了这一点。但内心深处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得知怀孕的卡秋莎被他的姑妈从家里赶出来,感到十分难受。尽管姑妈说卡秋莎生性放荡,自甘堕落,但他还是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由此可见,聂赫留朵夫还不同于那些毫无廉耻之心、一味寻欢作乐的贵族老爷。正因为如此,聂赫留朵夫在陪审席上认出卡秋莎之后如坐针毡,内心展开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斗争。

    聂赫留朵夫的转变过程,怎样做到顺理成章,没有斧凿痕迹,这在艺术上是一大难题。聂赫留朵夫精神上尽管还留有健康的因素,“精神的人”与“兽性的人”常在他内心发生冲突,他还几次进行“灵魂的净化”。他在法庭上认出玛丝洛娃后,主动上监狱去求她饶恕,并愿意同她结婚,以此来赎罪,但这些行动还不是他精神上真正的觉醒和复活。我们看到,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心惊肉跳,并非因为谴责自己的可耻行为,而是担忧自己名誉扫地,“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不过,聂赫留朵夫后来还是鼓起勇气去监狱探望卡秋莎,这是他迈出的重大一步。这个充满空想的精神探索者终于采取了切实的行动,走上告别旧我的第一个台阶就在他见到多年未见的卡秋莎时,他还没有在内心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被他蹂躏过的不幸女人。但通过重逢后的谈话、他所看到的玛丝洛娃的行为,他逐步看到被他坑害的女人精神上堕落之深,她不仅不以当妓女为耻,“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而在玛丝洛娃的精神完全觉醒之后,他的心灵才受到真正的触动。“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感觉到他害她害到什么地步。……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连自己的忏悔都感到很得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可怕。”聂赫留朵夫的精神觉醒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从此以后,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他背叛贵族上流社会的“苦难历程”。他先是彻底否定了自己(这极其困难,但他做到了),然后否定了自己的贵族朋友,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父母,否定了整个上流社会。他痛感,“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为了解救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一次次上法院,下农村,访问一个又一个法官、将军、省长、国务大臣、宫廷侍从。他四出奔波,目睹俄国社会的种种丑恶,感触很深。他从解救玛丝洛娃的行动中,逐渐产生和增强背叛上流社会的决心,他愤怒抗议沙皇专制制度,揭发上层官僚的血腥罪行。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广大下层人民的情绪,也散发出革命风暴渐渐临近的气息。

    卡秋莎·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最终未能成为眷属,究竟符合不符合生活的真实?为什么卡秋莎拒绝聂赫留朵夫的求婚?她究竟有没有原谅聂赫留朵夫,甚至重新爱上聂赫留朵夫?这些问题在《复活》问世时就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一直众说纷纭。这种“探讨不尽”的情况既反映作者的构思不落俗套,也显示出真正艺术品的强大魅力。

    男女主人公的这一结局,上面已经说过,托尔斯泰是经过反复思考才确定的。作者和所有善良的读者一样,衷心希望历尽苦难的卡秋莎最后能获得幸福,也希望洗心革面的聂赫留朵夫能如愿以偿,因为大家看到他对卡秋莎的爱是那么真挚,那么深沉,称得上是“苦恋”。但是,托尔斯泰作为现实主义的大师,他的创作信条是:“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全在于他不是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来看事物。”一句话,在艺术里不能撒谎。

    卡秋莎·玛丝洛娃有没有原谅聂赫留朵夫?这一点不难判断。聂赫留朵夫不仅为玛丝洛娃的冤案奔走,而且为其他受冤屈的囚犯出力,还为革命家做事。他任劳任怨,百折不挠,表现出一片诚意。此外,聂赫留朵夫精神觉醒后,背叛了上流社会,靠拢了下层人民。卡秋莎作为下层人民的一员,看到了这一点,她感到欣慰。而宽宏大量,原谅可以原谅的人,这也正是下层人民的一种美德。

    卡秋莎·玛丝洛娃是不是重新爱上了聂赫留朵夫?答案也是肯定的。卡秋莎·玛丝洛娃一向认为聂赫留朵夫是她所遇见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尽管他残酷地伤害过她。她对聂赫留朵夫的初恋是纯洁的,真挚的,在她的内心一直保存着这一份可贵的感情,只是“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窝螟虫封起来”。事实上,象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人,在原谅了聂赫留朵夫之后,对他并非不可能重新产生爱情。但是。在经历了血泪斑斑的摧残之后,要玛丝洛娃再象以前那样爱他,这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爱情已大大褪色,但也可说有了升华,玛丝洛娃对聂赫留朵夫的爱已没有少女时代的狂热,也没有理想化的成份,她更不想同他结合。含苞欲放的爱情的芳香已经消失,鲜艳娇嫩的花瓣已经褪色,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不复返,生活就是这样严酷当然,这些只是玛丝洛娃拒绝聂赫留朵夫求婚的部分原因。她对这事是经过仔细权衡的:她要是同意结婚,势必严重影响聂赫留朵夫的前程,他在上流社会将很难生活。这在她是办不到的。宁可忍受他人对自己的伤害,自己决不伤害他人,这是托尔斯泰笔下正面主人公的为人之道,也是卡秋莎·玛丝洛娃的为人之道。他们不愿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卡秋莎·玛丝洛娃也不愿这样做。

    至于卡秋莎·玛丝洛娃接受政治犯西蒙松的求婚,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玛丝洛娃被迫去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服苦役,有个男人不因她的身世嫌弃她,真心同情她的遭遇,巴望她的日子能变得好过些,这是多么可贵的感情西蒙松是个政治犯。这些政治犯在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心目中是崇高的,他们“都好得出奇,不仅以前从没见过,简直无法想象”。卡秋莎·玛丝洛娃不懂得也不可能懂得政治犯们的思想和事业,但她知道他们是“好得出奇”的人,是可以信赖的。卡秋莎·玛丝洛娃对西蒙松的尊敬和信任,超过对他的爱情。这种感情大大不同于她早年对聂赫留朵夫的迷恋。他们的结合也是合情合理的。

    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冤屈不仅仅是个人的悲惨遭遇,托尔斯泰着墨的也绝不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他是以玛丝洛娃的悲剧为中心,气势磅礴地描写人民的苦难,因此《复活》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俄国人民水深火热的受难图。在监狱里,特别清楚地展示一幅幅惨绝人寰的景象。例如明肖夫母子的冤案。明肖夫妻子被酒店老板霸占,明肖夫又被诬告为纵火犯。律师一眼看出,火是酒店老板自己放的,目的是要捞一笔保险费。明肖夫母子没有任何罪证,仍被关进牢里。“这都是侦讯官过分卖力,副检察官粗心大意弄出来的。”又如,一百三十名泥瓦匠外出谋生,仅仅因为身份证过期而被当作罪犯关押起来。就连典狱长也知道他们确实没有罪,不过出于“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管制不可”的残酷想法,还是把他们囚禁起来,用树条抽打他们。此外,还有因宗教信仰不同而遭迫害的教徒。总之,监狱里关满了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押的犯人。

    在监狱外面,下层平民的生活也很悲惨。聂赫留朵夫在农村看到的贫困景象使他不寒而栗。“老百姓纷纷死亡……儿童夭折,妇女从事力不胜任的繁重劳动,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东西。”有个农民因为偷砍了地主的两棵小树,被官府抓去坐牢,家里老婆只得靠讨饭来养活三个孩子和有病的老人。孩子的处境尤其悲惨。“这娃娃的脸象个小老头,但一直现出古怪的微笑,摆动着痉挛的大拇指。”“……扭动两条象蚯蚓一般的细腿”。地主、管家、警察都是那样专横狠毒,对农民动不动罚款,动不动强迫他们做工抵偿,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在城市里,下层人民同样受尽折磨。洗衣妇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已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高温的肥皂蒸汽里洗熨衣服”。油漆工“赤脚套着破鞋,从头到脚都沾满油漆……脸色疲劳而愤怒”。运货马车夫“一身灰土,脸色乌黑”。乞丐“衣服褴褛,面孔浮肿,带着孩子们站在街角要饭……”

    《复活》确是一幅触目惊心的人民受难图。托尔斯泰在这里提出尖锐的问题:人民的苦难是怎样造成的?谁是罪魁祸首?人民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托尔斯泰探索卡秋莎·玛丝洛娃和全体苦难人民不幸的根源,发现罪魁祸首就是沙皇制度,就用锐利的笔锋进行无情的揭发。法庭审理玛丝洛娃是一出十足的讽刺剧。庭长急于同情妇幽会,心不在焉,只想赶在六点钟以前草草收庭。法官因为一早跟老婆吵架,老婆威胁不给他饭吃,开庭后他始终为此事忧心忡忡。而那个一心跟玛丝洛娃作对的副检察官是个无耻的好色之徒,又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陪审员们(包括当时的聂赫留朵夫在内)也是一伙没有头脑、没有责任心的老爷。就是这样一批混蛋造成了玛丝洛娃的冤案,也使许多无辜百姓坐牢甚至送命。

    聂赫留朵夫为解救玛丝洛娃不得不奔走于高高在上主宰平民百姓命运的大官之间,遇到的都是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没有一个多少有点良心的人。枢密官沃尔夫自认为十分正派,象骑士一般廉洁奉公,其实他一贯搜刮民脂民膏,并且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他残酷迫害几百名无辜的波兰百姓,让他们破产、流放和坐牢,不觉得罪过,反引以为荣。他对家里人的钱财都要侵占,人品非常卑劣。掌管彼得堡全体囚犯命运的老将军,早年曾用刺刀和步枪屠杀了一千多名保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高加索少数民族居民。他认为他的职责就是把男女政治犯关起来,关得他们“在十年之内一半瘐死,一部分发疯,一部分死于痨病,一部分自杀:其中有人绝食而死,有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他还时时告诫自己,对他们不能心慈手软。退休大臣察尔斯基鼠目寸光,不学无术,却又刚愎自用,每年要挥霍几万卢布公款,谁也不敢停止给他付钱。对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标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是否受损,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托尔斯泰的批判矛头也没放过沙皇的官方教会。法庭审判固然是一出滑稽戏,而犯人们进监狱教堂做礼拜更是一出入木三分的讽刺剧。官方不惜花费重金重建监狱教堂,使它“显得色泽鲜艳,金碧辉煌”。司祭把切碎的面包浸在葡萄酒里,通过一定手法和祈祷,变成上帝的血肉。然后他率先吃“上帝的身体和血”,“用心舔干净小胡子,擦干嘴巴和杯子,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地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脚上那双薄后跟小牛皮靴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可是,在唱诗班唱完“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时,“犯人们都匍匐在地,再爬起来,把没有剃掉的一半头发往后一甩,那磨伤他们瘦腿的脚镣就哐啷发响。”托尔斯泰指出,“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还有那个主管宗教的高官托波罗夫,他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知道宗教是欺骗,但他仍起劲地维护着宗教。特别令人难以容忍的是,他把老百姓都看作鸡,宗教就象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很招人讨厌,但鸡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鸡。托尔斯泰愤怒地斥责他们:“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于黑暗之中。”

    总之,沙皇专制和官方教会是完全建筑在对人民的压迫和欺骗之上的。他们虐待人,折磨人,审判人,惩办人,杀害人。无辜的人民遭殃,他们无动于衷,一心要清除他们心目中的危险分子。他们不但不会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