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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第2部分

    湖里是真,那只龙子是虚,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来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个人,在湖里吗?”

    “还有其他人吗?!我没瞧见呀……”雪儿摇头。

    “原来是做梦……”鱼芝兰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儿肩上虚脱枕着,强忍胸腔不适,小口小口呼吸,吐纳人类所需的活命气息。

    好久,未曾有梦,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走出来,无奈梦中的自己,同样懦弱得令人唾弃。

    雪儿伙同几个同龄女婢,左右搀扶她回房,帮她拭身更衣,雪儿还贴心地煮了碗热呼呼的辣甜姜茶喂她饮下。她躺在通铺榻上,险些溺毙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八分乾的丝绸长发,披散枕间,漫若涟漪,清丽芙颜带点空洞傻气,雪儿叮嘱她好好休息的声音飘然远去,房里剩下她一人,还身处茫渺遥思,想着似真仿假的情景,想着久违的声音,久违的俊颜,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却传来细微疼痛,方才雪儿为她着衣时,惊呼着:

    你手上怎有这么红的痕迹,像是被谁用力捉住?好似还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吗?

    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虚是实……

    “魟医。”

    负屭返回龙骸城,找上药居的魟医,要问个明白。

    “呀,六龙子。”魟医赶忙放下手中药钵,揖身行礼,谄媚甜笑。“寻药还顺利吗?”

    负屭淡淡颔首,才问:“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的『鮻』,没有鱼尾,只剩人形,药效是否会有影响?”

    “六龙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离当日请托九条龙子分别去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不到几日,当中最难寻的“鮻”就给找着了?

    “嗯。”

    “人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办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属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龙子……”魟医把握阿谀逢迎的好时机。

    “运气。”

    一种该往人界哪处展开第一步的直觉,而第一步,便寻到他要的药材,不是运气是什么?负屭可不会吹嘘自己的功劳。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仅不具原貌,连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险些溺毙……那是本能!与生俱来,和吃食、眨眼一样,不用谁来教就该自动学会——

    她就这么沉没下去,久久没再浮上水面,只有几颗泡沫,由她失去踪影之处,飞窜上来,他以为她在耍些阴谋,并未立即出手将她捞起,冷觑她的惺惺作态,身为氐人,溺死是奇耻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没再陆续冒上来,他看见那袭随着湖水翻腾的蓝色衣裳,离他越来越远,逐渐被湖底灰暗吞噬——

    简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条海底城居民会溺水?!

    他难以置信,呆若木鸡,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潜入湖中,把失去意识及气息的她给救了上岸,收紧扣在她膀间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绝对受不住这股劲儿而露出马脚。当他以单臂将她提至半空,她依旧是软绵绵的昏厥模样,身子轻盈无力,不见血色的脸庞水珠斑斑,凝结在睫上、腮间,一颗颗滚滚落地,长发沾黏白皙肌肤上,掩去泰半面容。

    负屭皱眉。这条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气和心烦意乱。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么人类呢?!

    在人界会比海底城来得快意吗?!

    变成了蝼蚁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虚软,一小泓湖水便能轻易夺命,她的理由为何?!

    “六龙子?”魟医连唤他好几声,诚惶诚恐打量负屭一阵青一阵黑的脸色,暗忖他是想到什么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张九龙之中数一数二的俊逸面容给硬生生弄狞?

    负屭尚未从严家当铺的那处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抛置湖畔等待其他人类救援的小鮻应该没有性命之虞,他动手护住她最后一丝气息,不容许她这般轻易死去。

    腾云离去时,他回首一眼,见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气淤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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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龙子?”魟医不死心。

    负屭迁怒地冷瞪魟医一眼,轻抿的嘴毋须开口,也足以教魟医产生遭人痛斥一顿的错觉。

    魟医陪笑道:“您刚刚问,没有鱼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响药效,我趁您发呆……不,沉思时翻了一下祖传秘笈,上头提到,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正是鮻的金鳞,缺少鱼鳞,这帖药恐会失效,如果她腿上还带有鳞片,应该无妨……”

    “她已经变成丨人,腿上没有金鳞。”那时她湿透的衣裙半掀,露出两条纤细匀称的葱白玉足,粉嫩无瑕,几乎不见寒毛或斑痣,更遑论是鳞片。

    “这不太妙耶……”魟医沉吟,两道长眉快扭结在一块。

    “她无法再变回原形吗?既然她能舍鱼尾换双足,同样应该也可以再拿双足换鱼尾。”负屭反过来思考。

    “鮻都能变人,再由人变回鮻,是没有人敢打包票说绝对不可能啦……”

    “只要她变回人身鱼尾的『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由鮻变人已经很痛苦,还要由人变回鮻……”魟医咕哝着。

    “你怎知道由鮻变人很痛苦?”负屭漠然着俊颜,凛眸瞟他。

    “书上写的,我拿给您看……咦我记得在这里……”魟医翻箱倒柜,从成堆书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韧草为页,串集成册的厚重书籍,翻翻那本,找找这本,费去好半晌时间,在负屭不耐烦地转身要走之际,他终于如获至宝地举高一本红皮书,大喊:“找着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这页写着『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啧啧啧,光用想像的,我都觉得痛了。”魟医抖两下。

    负屭取过魟医手上书册,略过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种药方或法术才能达成效果。

    脱胎换骨。这四字,写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头。

    “这是药名吗?”长指落在“脱胎换骨”上头,询问魟医。

    “呃……是。”

    “给我这帖药。”负屭将红皮书抛回给魟医。

    “呀?”魟医愣愣看着负屭朝他摊开的索讨掌心。

    “药,脱胎换骨。”负屭声音冷冷淡淡,不愠不怒。

    “这这这……帖药又不是打开药柜就能随随便便拿个七八九盅出来,它也算稀世奇药之一,得来大不易——”

    “我明早来拿。”负屭说完便走,衣袖飘扬,不带走魟医半句罗唆。

    “六龙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见泡沫,只剩他魟医哀嚎般的呼唤,孤孤单单回荡在龙骸城药居中。

    “脱胎换骨哪这么容易炼?……再说,喝下它,『鮻』脱骨成丨人,但能否再变回『鮻』却没人试过呀……”魟医嘀咕不停,心里对于负屭面不改色要对那条鮻做的事觉得胆寒。

    然而他也清楚,负屭给了取药的时限,就绝不会有所缓冲,他叹口气,开始从药柜间将一格一格药材拉出,脑袋不自觉地连连摇晃。

    “奇哉怪哉,上回讨药,神情还可爱一些,这回怎么态度大不相同,明明讨的都是……啧啧,伴龙如伴鬼——变脸变很快的那种鬼……”

    果然只是一场难分虚实的梦境。

    距离鱼芝兰溺水,已是三日前遥不可及之事,那只龙子——也许是她假想出来的男人——自那天后,未曾再出现,使她越来越相信,他不过是偶发梦境中的一抹存在,没有真正来过她的面前,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无情狠话……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梦见他而哭泣,只是惆怅难免,低落的情绪,写在她郁郁寡欢的容颜上。

    她是不是开始恨起他来?才会编织一个恶劣梦境,将他摆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无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无关紧要地说着他是为寻药而来,必须以“鮻”为药引,熬制一帖灵药,供海底龙主饮用治病。

    他在她梦中,已经不再是温柔多情、待她百般呵护的模样,还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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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鱼,你抹太多了。”埋怨里混杂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思绪远扬的鱼芝兰歉然停手,望着自己捧在左掌心里的那尾龙鲤金儿,它好温驯地侧躺,溃烂的鱼鳍鱼鳞覆上一层草药膏,它半边身体仍泡于水里,没有离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鱼芝兰及龙鲤一尾,方才出声埋怨的人,是谁?

    “你恢复情况不错,陈公子或许过两天便会把你移回大池里去。”鱼芝兰对着掌中龙鲤道,若此时周遭有人经过,定以为陈府有个老爱与龙鲤说话的少爷已经很新奇,没料到又来个犯傻的姑娘,也与龙鲤自言自语。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欢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还有慕永倒入鸡鸭鱼肉的浮油,险些闷死我。”龙鲤鱼口一张一合,像在说话,可又不似人类声调,充其量只是呜噜呜噜的吃水声,然而鱼芝兰字字句句皆能听见听懂,一鱼一人,沟通无碍。

    “陈公子已经知道不能拿人类眼中的珍稀佳肴来喂养你,大池清淤换水也持续赶工,你就别再用这件事怨怼他。”鱼芝兰笑应。

    “你帮我跟他说,池里多放些小活鱼小活虾,我自个儿挑着吃,不用替我准备剥好壳的虾及剔了刺的鱼。”吃起来多没挑战性,口感也不鲜甜。

    “好。”

    第2章(2)

    龙鲤金儿尾鳍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听得懂我说话的你来,否则,我不知会被慕永给折腾成啥模样。”

    刚开始以为鱼芝兰与寻常人类无异,是在她要求陈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将它盛搬至这处水池时,它因害怕而正欲挣动时,嚷嚷着人类根本听不懂的鱼语“你要干嘛?!”,却听见她回答“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凑巧,一定是凑巧。

    隔日,她再来,带了药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哝着:行不行呀?我长这么大,没听过有鱼儿能涂的药。

    行的,不过因为鱼儿潜在水中,药膏会被水冲淡,所以抹上药膏后,最好能稍稍扶着鱼身,让药性渗透发挥,这药膏对鱼儿无害,即便是溶于水,也不会伤到鱼儿。鱼芝兰对陈公子说话,回答的却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听见我说话?它这回直接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后来它才知道,原来是同类。

    “陈公子以为他的行为对你是疼爱,完全以人类观点出发,虽显愚昧,但无恶意。”鱼芝兰掌心没入水面底下,让龙鲤金儿泅回池里。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点。”金儿鱼头探出池面。

    “骂人家笨,口气怎还这么娇羞?”鱼芝兰取笑它。

    “我哪有娇羞?!”它甜嗔。

    哪没有,现在不正是?

    鱼芝兰怕金儿鱼皮薄,经不起戏弄,只能意味深长地冲着金儿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变成丨人类。”金儿突地有感而发,发出幽幽叹息,“我还要修练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丨人形,就寿终正寝……”

    “我才羡慕你,是条悠游的鱼儿。”鱼芝兰仿效金儿口吻,没有叹息,却同样感慨。

    “变成丨人类不好吗?”金儿困惑地问。

    好与不好,岂是点头或摇首所能道尽?

    三言两语,囊括不了她的领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见的人,获得的照顾,全是那般的好,若没走这一遭,这辈子怕是永远不可能认识大家;不好之处却也不会更少,在陆路的满满孤寂和无助……

    “你是因为爱上人类,才甘愿变化为人吗?你现在已经拥有美丽的容貌,你心爱的雄人类应该很疼爱你吧?”金儿只知她是同类,以为她也是龙鲤,并不知道更多关于鱼芝兰之事,她亦从不开口提及。

    鱼芝兰的眸子有一瞬间染上薄亮水雾,然而也仅是氤氲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并未凝聚成泪,乾爽的雪白双腮间,倒映着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辉芒,一点一点,像未乾泪痕,布满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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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芝兰粉唇弯弯,淡淡含笑,摇首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爱而变化为人,我上岸,是为了活下来。”

    “海里危险吗?”金儿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没见过汪洋大海,心虽向往,也只能向往,要是把它丢进咸咸海里,不出一盏茶功夫,它就会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时期的人界,是危险不少,海虽宽阔,却日日上演为求饱食的杀戮血腥,强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较起来,这几十年来的人界祥和许多,没有战火,没有恶斗,平静安稳。”

    “人界还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笼罩战火中,街上冷清,空气中净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长,数十年前之事,金儿尚未出世呢。不愿详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间丑恶面,鱼芝兰将话题转向那位元正穿过月洞门,往这儿步来的儒雅男人,目测他走过来仍有一小段距离,加上他文质彬彬的温吞走法,还得费上一些时间,足够鱼芝兰再问一句:“你与陈公子,如何相识?”

    “我是他由街上摊贩手上买回的,那时我不过巴掌大,被人钓起,嘴上还破洞流血哩,卖我的人,以为我是黄鱼,要卖人去煮食,是他可怜我,买下我,拿人类伤药替我抹伤口,我也就这么在陈府待下,让他养成现今这副又大又壮的模样。”金儿提及初识回忆,傻呼呼直笑。

    “陈公子看起来是个心软之人。”

    “对呀,心软到怕我困在小池里会闷,年年替我拓宽池面,心软到怕我无聊,时时念诗给我听,陪我说话,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应他说话,不让他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怪,说他傻,说他犯了疯病,可是我没办法。小鱼,你教教我,你是如何变成丨人类?”陈慕永越走近,金儿问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这几天,它总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变成丨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鱼芝兰可以变人,它应该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传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诉你。”鱼芝兰起身,螓首微摇,发鬓随之波动流曳。

    “小鱼!”金儿这声唤,陈慕永听不见,他向鱼芝兰走了过来。

    “小鱼姑娘。”陈慕永咧开嘴,笑着喊她。

    “陈公子。”鱼芝兰福身。

    “我家金儿情况越来越好了吧。”

    “嗯。”鱼芝兰轻颔,这男人脸上的阳光笑靥,相当耀眼,是个单纯爽朗之人,莫怪金儿倾心了。“所以,我不会再过来,陈公子好好照顾它,我前几日叮咛的几项要点,您多留神。”

    “你不再过来了?”陈慕永一脸愕然,还以为能再见她数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误太多正事,毕竟我是严家丫鬟,当家允我拨空来,我已相当过意不去。”

    “这样呀……”陈慕永面露遗憾。

    “小鱼!你、你说不再来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金儿吃惊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乱飞溅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时的慌乱汗水。

    鱼芝兰恍若未闻,也不回身看它,任凭它像热锅上蹦然乱跳的鱼儿,说着人类听不见的话语。

    “金儿很喜欢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陈慕永如此解读金儿的反应,别说是金儿喜欢她,就连他也对鱼芝兰颇有好感。

    她身上恬静致秀的气息,以及对鱼儿的博识,教他佩服,相识短短几日,他与她很有话聊——全是聊些鱼经——她柔柔说话,淡淡微笑,专注听他说些金儿的事时,神情是那般安详宽容,未见半丝不耐,在她身边,很是自在和怡然,一点也不难受,他甚至期待着她每日进府替金儿涂药的时候。

    “陈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鱼儿的行径有时全只出自于本能,无关喜不喜欢、厌不厌恶。您以为您吟念诗词时,它冒出水面是为附和,实际上它不过是上来透透气,并非听懂您词句里的风花雪月,与其面对鱼儿吟诗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