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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属宿舍

突,如人无人之境,盖眷舍大家密集在一起(有天良的眷舍尚有院落,院落乃悲剧的缓冲地带,一门之隔,能隔断不少是非。没有天良的眷舍则屋门即家门,呢语之声相闻,张家在床上翻身,李家在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天至少要见十次以上的面,然而这尚不是要糟的关键,要糟的关键在于她们的丈夫都在同一个单位做事,有先天的媒介因素。长舌妇对长舌妇,自然一拍即合。我常看见许多天南地北的太太们,一住进眷舍,用不了三个小时,就成了刎颈之交。张太太一天不去李太太家则不欢;王太太一天不和赵太太碰面就像害了痔疮。那种结合顶自然不过,甲妇曰:“你先生在哪一处?”乙妇曰:“在第十三处。”甲妇曰:“我先生也在第十三处。”于是十三处遇到十三处,再不幸十三点碰到十三点,就更如漆投胶。

    如漆投胶之后,魔鬼遂开始努力做工,我俩既是如此要好的朋友,我岂能不为你的幸福着想?你丈夫如果在外面乱搞,我自有提醒你的神圣义务。甚至为了友情,还贡献出种种奇计妙策。忠义之气,固可上薄霄汉。于是,用不了多久,小报告雪片一样,在“一切都是为你好”的大帽子之下,涌向你的家庭,不把你的幸福多少断送一点,决不罢休。

    中国文字之妙,在“舌”和“蛇”上,可看得出来,两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却发音相同,盖害人的程度相同也。唯一不同的是,凡是蛇到之处,大家都拔腿开溜,而凡是舌到之处,大家却趋之若骛。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愿听人家**的,白川厨村解释这种心理曰:“你瞧,他的丑事拆穿了,而我比他更肮脏的丑事却风雨不漏。”这里面就隐隐地有一个定律,越是喜欢传播耳语的人,他自己越是有更不可告人的烂污;越是有杨梅大疮的人,越是喜欢指摘别人有粉刺。眷属宿舍最大的特点是,到处是“舌”。古人形容舌的厉害,曰“一言丧邦”,在眷舍中因无邦可丧之故,只好退而求其次,“一言丧家”矣。洋大人形容舌的厉害,曰“其锐利可以修剪门前的小树”。在眷舍中则更为万能,它可以伸到人家的灶底,把人家的锅都搞翻砸碎。《圣经》上不云乎,上帝当初造蛇时,曾命令它专咬女人的脚跟,乃是对女人的一种惩罚,但他老人家却赐给她们一条尖而利的舌头,专去伤害别人,真不知是啥居心也。

    眷舍是舌的天下,或麻将桌上,或菜市场上,或东串门西串门,群舌乱舞“教育”中的“陆九渊”。,习习生风,一切怪事都源源而出。“张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他太太竟每天都要买十块钱的肉,张先生管木材进口,不是贪污是啥?”那就是说,天天吃肉不行。“王太太那个瘦鬼,从没有见她买过肉,真可怜。”真可怜者,口中惋惜,而内心暗暗得意。自然有人相反地曰:“她不买肉?哼,故意装穷!前天我还看她下馆子。王先生虽是闲差事,不怕没有外快。”那就是说,不吃肉也不行。“别看李太太土豹子,她吃东西挑拣着哩,买菜一天换一个花样,今天吃肉,明天吃鱼,后天吃虾,好像是个大富翁,嘻嘻嘻。”那也就是说,间隔着吃肉也不行。一个人掉进毒蛇窟里,怎么躲都躲不过一咬。

    对吃饭如此,对穿着也是如此:赵太太如果新买一件大衣,准有人气得呕血;李太太如果买一只戒指,也准有人开小组会议秘密打听钱的来源——是她丈夫贪污来的乎?是她去从火车站当暗娼来的乎?如果一旦打听出是她写了一本书卖稿的钱,则立刻就有志相同地誓不相信;即令相信,也判断她准和书店老板睡了一觉,否则凭她那模样,还能写文章呀?

    这仅是涉及到太太者,看起来群舌乱舞,没啥关系,实际上却是影响太大。每天丈夫下班回来,刚往饭桌前一坐,太太们便迫不及待地报告起张家长李家短,连谁家生个小狗,都能说上半天,而男人们则津津有味地洗耳恭听,听见办公室给他气受的那家伙的小孩生了病,脸上则露出满意的一笑,舌头受到鼓励,就更一发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