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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比笆斗大(1)

后说她自己——

    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儿的字自会蹦出来。

    这已经是好极了!会这么感受,会这么表达的,我愧孤陋,还是第一次(先师顾随先生也说过,他读诗词,好句子不是去寻的,是它自己往我眼里跳!可谓无独有偶,但那不是讲《红楼》,也不是说版本)。

    我很惊喜,“红学家”们如过江之鲫了,哪几位敢说这句话。你把异文摆在他眼前,他也辨不清是非高下,正误原篡(雪芹原笔与另手篡改)。

    然后她又说——

    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肯的散文最记得这一句:“简短是隽语的灵魂”,不过认为不限隽语。所以一个字看得有笆斗大,能省一个也是好的。

    这简直妙极,使我拍案叫绝!

    这妙这绝何在?第一,说话坦率爽快,不让人气闷。第二,比喻精彩——你可知道什么叫“笆斗”?它有多大?这“名词”对哪些人才“感情”亲切?第三,最妙是不同的字会“自己蹦出来,’!这种话堪称奇语,也才够个赏文的资格。

    这就是诗人、艺术家的高级审美的能力(敏感性)和表达才华了。

    这儿真正的重要的大道理至少有二——

    一是她对《红楼》一书可谓精熟至极——大约是指坊间流行的程、高伪篡本,及至一旦展开脂本,她被雪芹的原著原貌(至少是接近原来)原文原句给惊呆了!那个“不同”和“笆斗大”才会往她眼里跳,她的艺术天才秉赋和修养给了她这种“高敏感”和“深痛切”的惊讶与领悟。

    她接着说:她怕罗嗦,“能省一个字也是好的”。这话似乎可以包含着她自己行文写作的信条和对雪芹原文与篡文的体察感受两方面——当然这“两”其实也是一回事。

    在这儿,却有一个特大的文学语言问题由她的短短的几句话透露得十二分明白,这需要代她“点破”,或者说是为她译成“连贯的死板文字”——

    她为什么那么样看语文?原由她自己早已说出来了:“受了古文的毒”!

    这古文,就是指我们历代文星们用汉字写的为人熟诵深赏、可以琅琅上口的词意音节皆臻十分优美的“文言文”。

    你可以恍然晓悟了,原来在张爱玲的艺术感受上,古人作文是绝不会罗嗦,是把一个字当“笆斗大”来考虑抉择,推敲铸炼的,他们决不会忘记“省一个字也是好的”!

    原来,“古文”的“毒”,毒在这里。

    这简直使我精神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