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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无所不在

    《红楼梦》一部大书,迤逦叙至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佳节盛况乐事赏心,已达到了全部的顶点。此回一过,不管是事之情,还是笔之调,都翻然一变,迥异前文了。这不烦多举,只单看那第五十五回的回目,便能体会,道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而这回书是开篇即言凤姐病情暗深,不能理事,才只好请出探春暂代掌家。这个关纽之巨大,是由它引发了后半部书的整个变化。如用最简略的活来说,雪芹由此将人物事迹的重点,转移到了另一群人身上:大丫鬟,小丫头,小戏子,仆妇,管事女人,姬妾,府园中的下层(各等级)的妇女们,她们上升成为了主角人物,而与前半的少奶奶、小姐们的集中叙写,有了很大的差异。

    如若举一个富有代表性的例子,则莫如拿柳嫂子作为我们赏会雪芹艺术的另一种风味,另一个境界的文笔。

    柳嫂子是专为园里设置的“小厨房”的主管人,有一个女儿,名唤五儿。这位嫂子很精干,有魄力,会逢迎,也很泼辣风趣,有点儿“豪迈”之气,不羁之概。在宝玉生日的前夕,她和看门的小厮诙谐斗口打趣,风度不凡,口齿锋利。小厮向她讨园里杏子吃(足证宝玉生日是四月下旬的季节,丝毫不爽),她对管园子的婆子们的厉害发了一阵牢骚,也回击了小厮疑她“找野老儿”去了的雅谑。

    她本人和迎春房里的丫头起了“磨擦”、“矛盾”;而她女儿柳五儿更引出了一连串的麻烦与悲剧。总括一句话:这母女二人,非同小可,关系着后半部书的一场复杂巨大的“两派斗争”,酿成了惨酷的奇祸。

    柳嫂子的故事,溯渊于第五十一回末尾与次回的开头——这是按现行本来讲话,其实雪芹原稿此二回本亦相连未分,现状是后来强割的,所以第五十二回起头连个“话说”、“且说”都没有〔1〕。因为分回的间题直接涉及了结构学的大关目,故此处也不能一字不提。在这个地方,由凤姐首议,夭冷了,一群姊妹们每日早晚要为吃饭而往退于园子与府里上房之间,太觉不便了,园后门内有五间大房子,挑两个厨子的女人,在那儿立个内厨房,专为园里姑娘们弄饭。贾母因此盛赞凤姐疼顾小姑们,想的周到。柳嫂子从此与园子后门结了缘法。

    柳家的故事最集中的是在第六十、六十一两回,这正是探春理家“承包”之后,宝玉生辰夜宴之前,两大关目之间。但写下层仆妇及各级丫鬟的文字,是从第五十七回开始的:那是紫鹃试宝玉,一场特大风波风险,宝玉病得“疯”了,却是为写紫鹃的正文正传。次回,是龄官、藕官等的正传。又次回,是春燕、莺儿的正传。中间都夹着写婆子的文章,其笔亦皆妙不可言!然后就接上了柳家的故事了。

    鹃、莺、燕,无意有意地联成一系,紫鹃一回性质有异,文笔特奇,势须另章再讲。春燕之母,见莺儿糟蹋了她的新柳条美花枝,心疼得拿自己女儿撒气,口出鄙词,“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恼红了莺儿的脸。追打女儿,直入院中,又要给宝玉“吹汤”(与尝莲叶羹也成了“辉映”),自讨了没趣,“嫂子怎么也没拿镜子照照,就进去了!”挖苦,还是感叹?真是谁都“构思”不出来的奇词。亲母打春燕,也与干娘打芳官构成“一对”,而绝无纤毫雷同相犯之笔。这已经是见所未见的妙文了。但是,最妙的文章并不止此,勾勾连连,一直牵引出了蕊官、芳官、彩云、翠墨、蝉姐儿、司棋、莲花儿……一大串大小丫头的事故,表现出十二分复杂的“人际”、“房际”的关系——而这种复杂关系正是不久之后引起贾府内部残杀、外仇袭击的导火线!雪芹笔下的“琐趣”的最精彩的场面集中在此两回之间与前前后后,看他如何写来,如春云舒卷,毫不费力,一步一步逼向了柳五儿与厨房里的冤案。我说实在话,要讲这种艺术,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能讲“好”,深感自己没有这个才力。请让我撮叙撮叙,方便于讲会艺术的妙理。

    只因春燕之母得罪了莺儿(属于亲戚家外人),宝玉嘱她母女到蘅芜苑去向莺儿赔礼致歉。临回来,蕊官托春燕带一包蔷薇硝与芳官搽脸(治女儿脂粉引致的春癣)。春燕归来交付时,恰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哥哥宝玉(全书只此一处补笔,有此礼数)。贾琮是谁?贾赦之幼子,邢夫人曾谓之“哪找活猴儿去!”可知其“人品”何似了,但与贾环却似“气味相投”。此处这二位忽然出场,其非吉兆,约略可卜而知。

    我们叙这些,时刻莫忘是为了看雪芹的艺笔。

    春燕进来回话(交代差使完成的必然礼数规矩),宝玉见她回来,“便先点头”。四字妙极!春燕何人?也非蠢辈,她便“知意,便不再说一语”。

    这种一两句的传神之笔,是雪芹的绝技,可惜有的读者只去寻找“大段描写”,于此等处全无体会。脂砚曾说,雪芹“得力处”总在此种寥寥数语(内藏丘壑),不懂用这高超笔法的人便总是“在窗下(写作之处也)百般扭捏”。

    不想春燕悄递硝与芳官后,宝玉看见了——在这儿,雪芹又“楔入”了一句:“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便笑问芳官手中何物?芳官说了,宝玉有赞语,这时贾环便“伸着头”瞧(活画那鬼气),又“弯着腰”取纸,索要。芳官不给,去另取,却已寻不见,只得拿茉莉粉给了他。谁知这却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彩云因贾环的歪派疑妒,受委屈冤枉,气得在被里直哭了一夜,赵姨娘赶到园里去向芳官“报仇”,硬说芳官是瞧不起“三少爷”,拿假硝骗他,还骂芳官是“小粉头”(娼妓的别称),又动手打她。芳官不受了,与赵吵起来,蕊官、藕官恰值一起,葵、荳二官也来了,便将赵姨围攻,又哭又闹,又手撕头撞,将赵姨挫辱得狼狈不堪。一场闹剧丑剧!宝玉十分不快,口不便言;探春更气得没法,骂坏人调唆赵氏这个呆人出来生事,她们趁愿;要查出是谁调拨的。偏巧分在房里的艾官,便告诉探春,都是夏婆子,素日与小戏子们不对头,专门生事(捉龄官烧纸,宝玉救护);她却与赵姨嘁嘁喳喳私语……。

    可巧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就在房内当差,翠墨要她去买糕,她推刚干了累活,翠墨便使计,让她去,可以顺路将艾官的话告诉夏婆子。蝉姐儿在厨房找见她外婆,就一边骂、一边诉,将艾官等情一一地说了,夏婆又气又怕。偏偏此时,芳官来了,传达宝二爷晚饭要一样素莱,柳嫂子热情请进。不料因婆子正给蝉姐买来热糕,芳官要吃,又与蝉姐二人争吵起来。怕事的女人们,见她们素日“矛盾”,见了就对口,都各自走开。

    雪芹用这般极为琐屑的细事,女儿们的种种声口透露出了小戏子们的“淘气”,受婆子丫鬟们的歧视,处境很不简单,又夹上各房头之间的各层女人丫头们的戚党“派系”的矛盾,复杂异常——大观园,一如其它地方,是个人间现实世界的名争利夺、你倾我轧之场!有人硬说这个园子是曹雪芹想象虚构出来的一处“理想世界”,“干净世界”,云云。不知他是否看见了雪芹的笔法是怎么样的?所以,讲《红楼》艺术,并非可有可无,小事一段。

    且说众人散去之后,柳嫂这才得与芳官说话,探问托她向宝玉推荐女儿入院当差之事。这时,雪芹方才“交代”:柳五儿年方十六岁,虽系厨役之女——

    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

    只这一句,便定了五儿的品格,在全书中是出色的人才,可列入“副钗”簿册的女子,仅仅因身份属于奴仆而难与小姐们比肩罢了。但她命运好苦。目下又值多病,故芳官曾将宝玉房中的玫瑰露送了五儿,非常对胃有益,遂想再讨些,芳官向宝玉要了,又为她送去。谁知,这就给柳嫂母女惹了一场祸灾。

    这之间,雪芹又“补遗”了,叙出柳嫂原是梨香院当差使的,人又会小意殷勤,故与小戏子们感情甚洽。又补出了宝玉有言诺,将来院里的小丫鬟,他都放出——即许其自由择偶,脱离奴籍。又补出了怡红院的目下情势“处境”,一方面为赵姨娘等一党人目为“众矢之的”,一方面探春掌事,为兴利除弊,正要拿宝玉的事作个“筏子”,批驳几件,给众人看,以示严正,不许枉法拘私。最妙的还“补”出了柳嫂引女儿入园散闷,只能在“犄角子上”逛逛,所能见的,只是些大树,大石头,和房子的后墙!

    这种神笔,把你直引入那园子的偏僻背面、边侧之处的情景中,真如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