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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

常工细可爱,坏的一面则指它更多的是照葫芦画瓢,不但无艺术创造,也无神气情味可言——如生物标本画,堪称“须眉毕现”、“纤毫无失”,可就是索然无生气,都是一幅死形骸,略无神采气韵可寻。而“写”,则异于是,它是大笔一挥,粗豪洒落,但望上去却神气活现,活起来了!

    要弄清这二者的本义特点,然后才会真懂得中国的“描写”一词的真谛。换言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明白雪芹的描写,到底是“工笔”还是“写意”?还是二者相兼?还是有所侧重偏好?

    “描”是书法的大忌。字是“写”而万不能像小儿之描,也绝不可一笔落纸不好,想再“收拾”“修理”一下——那也叫“描”!在画艺中,则全不容以词害义,或与书法之用语一概混同。比如画艺工笔,仍然是“描”而不容“写”笔羼入。“写意”虽然是避免了“描工”的“匠气”之病,而弊端也就在于将中华古画传统废弃殆尽,一味追求简率自如,其后果遂流为“假大样”,没有真功夫造诣,只凭几笔假相博取外行的谬赏。

    这儿应该提出一个要义:真正的高超的写意,没有不是从工笔的基本功夫中化生出来的。写意的真假,只在有无工笔本功这点上分辨!

    谈了这些,只为了如何理会雪芹的“描写”问题。他的描写到底属于工细?属于写意?属于相兼?

    上文我己说过了:雪芹这支笔的奇迹,就在于,他运用的主要是写意画法,而给观者的感受却是工细人物楼台景色的“画卷”!

    这真不能不令我们称奇道异:何也?真吗?他怎么达到这个“效应”的?

    窃以为,这个问题乃是戚蓼生所提出的那一复笔奇迹之外的又一绝大奇迹戚先生的任务,只是提出来并表示两声“噫,异矣!”他就不管了;我则没那么轻松,还得试着作作解答。解答不一定对,期望来哲纠补。

    我以为这儿至少有两层原因,造成了我们感觉上与雪芹用笔上的“差异”或“幻觉”。

    第一层是雪芹笔下所写的这些人、物、境,都与别书(比如《三国》、《水浒》、《儒林》……)不同。《红楼》中的人物,其衣食住行,与《水浒》相比,大是两个境界,施耐庵〔1〕写绿林好汉的吃,只需说“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就“完成任务”了,而雪芹则不能那么办,他得写出许多高级“名色”来。衣饰也是如此,可以类推。只因那些“名色”本身似乎带着若干“工笔性”,于是遂使观者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描写多么细致呀!”其实,雪芹也只不过开了一个“单子”,罗列出什么缎、什么袄、什么花色,……不过如此,更无什么“细致刻画”。这是货真价实的“写意”笔法,而现象上却显得“绚丽多采”了,这就给人一个“工笔感”。这个原因是明显易见的,可是它的“造幻”力量却十分巨大,让人迷眩了。

    第二层,则是个要费些事情的缘故,我想不出好办法,乃又借绘画中的“积墨”与“三染”之法来作譬喻,希望这样或能解说雪芹奇笔奥秘的一小部分。

    什么叫“积墨”,据权威的释义是——中国山水画用墨由淡而深、逐渐渍染的一种技法。北宋郭熙云: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元黄公望云:作画用墨最难,但先用淡墨积至可观,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畦径远近,故在生纸上生出许多滋润处。

    ——汉荣书局《艺术大辞典》

    这是论山水画,真可谓“墨分五色”,古人之精义如此。但那道理也不限画山水。我闻画家说人物衣饰的着色,也是此理:比如说仕女红裳蓝带,都不是简简单单涂上一层颜色的事,而是先用何色作底,后用何色递加,如此几道工序,而后那色彩厚润,迥与单薄之气味不同。我想,脂砚斋在评论笔法时,就提到过“此画家三染法也”,应该就是同一意义了。

    这种笔法,“框架”本来实在是个“写意”的轮廓,只因他随着文情的进展,不断地一层又一层地“积墨”与“三染”,于是我们感受到的印象,已不再是“粗线条”了,倒像他用笔十分之工细了。奥妙端的就在这里。

    墨,要“六七加”呢!“三”也是“多”的代词,并不止三。你看,中国艺术的精湛,断非“外人”所能想见。

    事实上,雪芹写人物,是这个人初上场,只给你一个“写意”(粗线条)的“框架”,后来此人每出场一次,便往她身上加“墨”加“染”一次——如此者积至很多“加”,于是那人可就不再是个“扁”的“呆”的了,变成了“凸”的和“活”的了。

    出场次数少的人物,没有积墨加染的太多馀地,主角们可就清楚极了——我以为最好还是以第一主人公宝玉为例最为首选。这须专设一章,别见于后文。在这儿,我不妨说几句看似无关、实则相涉的话:雪芹佩服顾虎头(恺之),所以借贾雨村讲“正邪两赋”而来之人时,所列之人即有这位画苑大师。雪芹从他得来“通灵”一词的启示(恺之自言,他的画通灵了),而又欣赏他另一则名言佳话,即“倒食甘蔗,渐入佳境”。这其实也就是一种艺术法则。雪芹写宝玉,在“试才”时反对粗陋,求再“蕴藉含蓄”者,亦即一义的不同表述。盖凡高级的艺术,没有让你一下子“得味”,“入口蜜甜”的,而且那“甜”必然无甚馀味可享了。蕴藉含蓄,正是其真美在内,久而愈光,而不是浮光外铄,立刻都“摆在眼皮子底下”:雪芹的写人,所以要运用积墨、三染法,也正是要服从顾虎头的“渐入佳境”的艺术准则。

    〔1〕今年学者多以为《水浒》实作于明代;施氏其人亦非实有。此处不过随文设词,不必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