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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

    1993年8月25日,接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浦安迪(Andrew H.Plaks)教授的来函并论文打印本。他是小说叙事美学的专家,兼通汉学,尤其对中国明清章回小说有独到的研究,是我佩服的学友。他的新论文的命题是:《红楼梦与“奇书”文体》(此论文是用中文撰写的)。他写于10月10日的来札中说:祝颂您和阖府近来迪吉。上月在北京出席中国小说会议时,未能前往拜访致敬,心有歉怀。(引者按:他前此不久到京曾来晤谈。这二次来时,也曾电话询问,欲谋一面。但因我外出,未能如愿。)现将与会的小论文一份寄奉,如您有片刻之暇而一寓目,则您会看出我对本主题的思路是受了您那部对《红楼梦》的重要阐释的著作的启迪。——引者译自原英文信件。

    浦教授指的是拙著《红横梦与中华文化》一书。此书虽于1989年出版(北京、台北分出),但我于1987年4月1日曾到普林斯顿大学,在校中的“壮思堂”作了《红楼梦结构学》的演讲,引起了听众的注意。那次浦教授是邀请人和主持者,虽然他早就研究小说结构学,但我的结构论可能增添了他的思考意兴;而我那本书,也就是彼时在海外动笔撰写的。

    浦教授寄来的论文,非常重要,本章文字即拟就此略作介述,并参以讨论。因为要讲《红楼》艺术,这实在是一个关键的环节,也是研究界的一项崭新的课题,在我们之前,是无人从这个角度做过研讨的。

    浦教授首先致憾于一点:中国的小说名著“四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金瓶》)的体裁与文格,至今还没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光是叫它“古典小说”、“章回小说”是太宽泛、太不足以标示其特点了。因此,他创立了一新名词:“奇书文体”。

    这是一个很新的文学概念,它似乎可以与“唐传奇”、“元杂剧”等成为“平起平坐”的具有极大特色的文体分类。它是否百分之百的完美而无语病?当然可以讨论,但我觉得这至少有一定的合理性与方便性。

    然后他就在论文中以主要的篇幅集中在结构分析上,将《红楼梦》与四大奇书顺次比较:规其规律与先后继承的迹象。这疑疑是一种科学的文学研究方法。

    他很重视“太平闲人”张新之评点《红楼梦》的一种见解,以为雪芹作书是“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慨叹治文学史者对此置之不理。他文为“脱胎”之说引及了宋人黄庭坚论诗有“脱胎(一作‘夺胎’)换骨”之说,并解释道:黄氏之言的原意似乎在于指出诗词创作过程中之化身蜕形;而“脱胎”二字则借自佛理轮回思想中的投胎托生观念,可以解释为继承不灭的诗体本位。如果我们再引伸这种出于自然生育的生物学比喻,那“胎”字就表示一本有机生物从母体接承的胎形,用遗传学的话语便是细胞基因编制的深层结构程序,即是宰制有机体日后发育约遗传密码。现在拿这比喻去回顾《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我们可以设说这部书从小说传统的母体所承受的骨肉,主要是属于结构方面。

    这段话从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指出了小说结构学的异常的重要性。这在西方,也许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他接着说:换句话说,我以为《红楼梦)从《水浒》《西游》和《金瓶梅》继承的美学模范可以归结为一种特定的文体。

    他一向对此特定文体还没有一个必要的专称而抱憾。他曾在专著《明代四大奇书》中称之为“文人小说”,用意是来区别于真正的“通俗小说”。他说:“我把这一组作品〔引者按:指四大书加上清代的《红楼》与《儒林》)泛称为‘文人小说’,以强调这一文类,无论是它的美学手法或是它的思想抱负,都反应〔引者按:原文如此,不作“反映”)明清读书人的文学修养。”“我取‘文人小说’这名称的用意,并非要否认四大奇书演变自民间文化里的通俗叙述资料这一事实,而只是特指这些作品的最完整的‘写定述’〔1〕——即嘉靖和万历年间问世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忠义水浒传》、《金瓶梅词话》以及世德堂本《西游记》—迥别于那些先后通行、名副其实的通俗小说,这一组的写定本,观其刊刻始末、版式插图、首尾贯通的结构、变化万端的叙述口吻等等,都是一门与市井说书传统悬殊的深奥文艺。因此我觉得无妨借取‘文人画’、‘文人剧’‘的用法,来推类标榜这几部小说特殊文化背景,以免辜负其文人作家的艺术成就和苦心雅意。”

    我早就表示过,浦教授作为一位西方汉学小说专家,对中国文学有如此透辟中肯的论述,实为仅见,而他的论点,我是十分同意的。

    他接着说——无论如何,要说《红楼梦》一书出自一位文人之手、描写一户书香家庭的生活方式、针对一群有文艺修养的读者——此外始终与任何民间故事资料无关——因各种关系必算定一部地地道道的“文人小说”,这种说法想来不会有人反对。所以在这个报告里我拟探讨《红楼梦》从典范“文人小说”四大奇书——特别是《金瓶梅》——所承受的文体惯例和美学模型;为了论述的方便我将题目分成结构、修辞法和思想内容三个层次。

    他所注意的三个层次,我将于另处介绍讨论,如今特别需要尽先标举的,乃是他对《红楼梦》提出的三个特点,即:一,作者是一位文人;二,内容写的是“书香”家庭的事情;三,拟定的读者对象是一群有文学修养的人。

    这就是我在本章题目中所标出的“《红楼》三要”,这对理解雪芹之书,俱是关键点,而对研论《红楼》艺术来说,则更是重要无比。因为,雪芹笔下的艺术特色,都是由“三要”才发生、才施展、才造极的。

    关于第一点,浦教授因是从四大奇书总括而立论,故此也称雪芹为“文人”,这并无可议。但对本书来说,我则必须首先指出:雪芹这种类型的文人,却与一般的“读书人”、“能文会写”、“骚人墨客”等等概念皆不尽同。他是一个清代满洲八旗世家出身的公子,从曾祖起文学事业与艺术环境竟已历四世,他们的“门风”是文武双全,多材多艺,精通诗文词曲,书画弦歌,百般技能。他与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等人并非“同类”,他特别富于灵心慧性,多情善感的“诗人型”气质,而同时又是善思善悟的学人哲士。这样的人,写人物就不只是“身高八尺,豹头环眼”,写饮食也不只是“大碗酒,大块肉”—那种直来直往式的手法风格了。《红楼》艺术的极大特色,基本来源于这个“三要”之首。

    第二点特别要涉及所谓“借径《金瓶梅》”的问题。盖《三国)者,写的是帝王将相、文武人材;《水浒》者,写的是草莽英雄、绿林好汉的人材与命运;而《金瓶)方始专以一姓家门、一男多女为其题材,它的小说史价值,端在于此。但是,兰陵笑笑生尽管才华盖世,他写出的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