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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掩重门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是夜,纳兰亲手种植的合欢树死了,那株枯死的海棠却开得甚欢。都说草木的一生,是春萌秋萎,人的一生,是生老病死。原来,一夜之间也可以风云变幻、乾坤颠倒。生命是一个华丽的泡影,一个浪花就可以将之湮没。物极必反,情深不寿,看似没有任何征兆,事实上却波涛暗涌。莺啼燕转,花团锦簇是盛春的事,一去便不复返。

    纳兰病了,病得没有因由。以往犯寒疾,都是因为心情压抑,遭受打击,诱发而起的病因。可这些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淌着幸福。唯一的理由,就是纳兰生命的秋季提早到来。他流连于明媚的春光,耽搁渡岸的客船被时光遗落在昨天。人生原本就是变幻无常,倘若祸福可以预测,人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尽管纳兰病的时候,有沈宛衣不解带的照顾、相陪,沈宛不惜解开衣襟,将她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纳兰,可是寒疾,那侵入骨髓的冷,撕心扯肺的痛,纷至沓来。纳兰像一只蚕蛹回到他的茧内,一切挣扎都是徒然,他人生的空间有限。对于一个病弱的人,又何苦还去要求他支撑着坚强对你微笑。你担心他在茧内迟早要闷死,难道用剪刀剪开他的蛹就是仁慈?

    情感,是人间最美的炼狱,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够与子偕老。所有的福报和业报,都是几世的积累,该索取的索取,该归还的归还。纳兰在自己的茧里被丝锦越缠越牢,等到打了死结的时候,或许他这一生,再也走不出来了。

    浪淘沙

    清镜上朝云,宿篆犹薰,一春双袂尽啼痕。那更夜来孤枕侧,又梦归人。

    花底病中身,懒画湘文,藕丝裳带奈**。绣榻定知添几线,寂掩重门。

    他用三十年的诗情,换来清晰的寂寥。病里看到隔世的红颜走进镜中,容颜挂泪,只留一缕香魂,不知是在对他召唤还是告别。他不知道,命运在给他传递什么消息,试图找一枝早荷来盘问,却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纳兰微笑着安慰沈宛,告诉她,这寒疾的病,他已是司空见惯,有那么些时日,熬过去就好了。如果说以往的他是个颓废的人,如今的纳兰责任在身,他想着,还没有好好地安置沈宛,还没有见到孩子出生,他不能死。

    他不是一个愿意相争的人,亦不愿相求。若有命,他会珍重以后的岁月,和心之所系的人朝夕相伴,每日共同写就一首小词。若不幸,他亦坦然离开,和逝去的红颜遇合,还清他今生所欠的债。这几个恍惚的日子,纳兰总是做梦,一生爱过的人,一生发生的事,都仿佛来到眼前。他伸手要抓住什么,浮世如风一样飘走。他人生过往的书扉,被风一页页翻过,又被岁月无情地撕下,到了这个暮春,后面的空白他是否还能填满?

    在他病重期间,最忧心如焚的是父母,是沈宛,是好友。就连康熙也多次派遣中官侍卫和御医,每日都有数批“络绎至第诊治”。这么多的温暖,不知道能不能将他冰冷的身捂热。每一天,纳兰都珍惜晨起时的第一缕阳光。他原来一直喜欢月亮,如今才发觉,阳光是这么的好,那一束束光线,朝不同的方向折射,千缠百绕。还有弥漫在阳光中的粉尘,缓缓地抖落在窗台、桌案、琴弦上、花瓶里,原来这些纷芜的凡尘俗事,是这样地让人眷恋。

    他的觉悟,是不是已经太迟?就像康熙赋予纳兰的浩荡皇恩,是否来得太迟?当一个人富有到捧着大把大把光阴可以任意挥霍的时候,会觉得任何一种方式生存都是折磨。然而当一个人贫瘠到连一粒一粒粉尘都想要珍惜之时,会觉得世间万物一起一灭都是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