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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格调凄凉的晚景词

偏重三五。铺翠冠儿, 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自问世不久,就曾激起热血人士的赞许和共鸣,其中张端义和刘辰翁对此词的评价更发人深思。前者云:"(易安居士李氏)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愁如海";贺铸《曹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① 张元干《谒金门》:"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② 董西厢《仙吕·点绛唇緾令·尾》的"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下动。"王西厢《正官·端正好·收尾》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③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二,万有文库本。

    云:'于(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①。后者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②。"(刘辰翁)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忧,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③。张端义对此词从艺术性方面作了较充分肯定,而刘辰翁则从思想性方面对其作了高度评价。可见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佳作,值得仔细品味:词的上片写眼下元日之夕。首二句似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的"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和廖世美《好事近》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碧"之句意,谓落日象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绚丽璀璨,暮色中飘浮的云彩聚拢了来,宛如珠联璧合。对于"人在何处?"常见的有两种理解,一是承上文,云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含有身世感伤之意;二是"人"指作者的故夫赵明诚。每逢佳节倍思亲,作者在嗟叹身世飘零的同时,想到亲人,完全合乎情理,故上述二解可合而为一。

    但是,感叹身世也好,思念亲人也好,都是内心活动,别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必须将其外化出来。那么"染柳烟浓,吹梅苗怨,春意知几许",这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语,正是上述作者悲苦心情的外化。"春意知几许",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时值早春。而早春天气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次第岂无风雨?""次第"是进展之词,此句接续上二句,意谓别看今年元宵节天气这么好,转眼恐有风雨来临!这几句字面是讲天气,但仍然是人世感喟,含有一定的哲理和人生体验。不是吗?大至宋朝社会,已由盛而衰;中如赵、李两族,已家破人亡;小到自身,曾几何时,才名轰动,令多少人倾慕不已,如今竟变成了一个只身漂泊的嫠纬之妇。一句话,天气也罢,人事也罢,都那么变化无常!想到这些,哪有闲心游乐?

    所以"来相召"以下三句收束得顺理成章。当初词人构思诸如"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这类词句时,不一定含有嘲讽的意图,但今天读到此处时,思路自然会撞到这样的问题上:国家已经快要到了山河破碎雨打萍的境地,"酒朋诗侣"们却把杭州作汴州,香车宝马,仪从阔绰,依然寻欢作乐。作者谢绝了召邀,可见她不同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其精神品位、思想境界之高,亦可见一斑。

    过变转忆"京洛旧事"。起拍"中州盛日",寄托了作者深挚的家国之思。那时家国兴盛,元宵节特别热闹。"闺门多暇",当指词人未婚之时。看来她回忆的是自己初到汴京不久的事,大致是哲宗元符年间或稍后的事。那时她处境优越,"暇"不仅指有空余的时间,主要当指作者生活优裕、有那份闲心。她于公元1101 年出嫁的第二、三年,党争加剧,受到株连,曾一度离开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样了。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前后,可以说是传主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以想见,这时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气度也好,自然会压倒群芳,如再锦上添花、着意打扮一番,一旦出现在灯火斑斓的市街上,不知会引起多少人交口称赏!然而"如今"她早已年逾花甲,鬓发散乱,憔悴不堪,即使时值佳节,夜间也懒得外出了。这就是为什么害①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

    ② 刘辰翁《须溪词》卷二。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须溪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 年版。

    怕夜间出去的心理背景。

    此词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是结拍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二句。试想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时时发出"笑语"的人,怎么会念及国家安危呢?当躲在帘儿底下的作者听到这种"笑语"时,内心该是多么酸楚。读到这里,使人深感作者谢绝了"来相召"者也好,或害怕夜间出去也好,并不是忧愁自然界的"风雨",更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在江河日下的当儿,所产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这首词的写作特点,既是人们常说的今昔对比,又不是那种简单对比,它不仅是一幅浓缩了的社会、人生图画,更是一部内涵丰富的人物心灵史的艺术外化。读这类作品,不仅要有相应的社会历史知识,更要有一定的社会人生感受,以及读者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力。后者尤为重要,没有它,对于《漱玉词》的阅读,将受到很大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