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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马班异同成为一门学问

详悉,义浅理备",这两句话是王充比较《史》《汉》两书后对《汉书》提出的评价内容,也就是《汉》优于《史》的论据。王充记载"观读之者"甲班乙马,说明当时风尚如此。

    晋人已有扬马抑班之论。首发者为傅玄,已见前引。随后张辅将马班作比较评论,其言曰: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之忧劣,多以固为胜,余以为失,今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睢、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①张辅以比较论优劣,实开宋人论班马异同之先河,方法无疑是正确的。张辅提出了四个方面的比较,即烦省、取材、史识、文采,这些内容也是不错的。但张辅没有作具体分析,着重点是文字烦省,流于形式比较,难以折服人心。因为文字多不一定就繁,就不善,文字省就一定是简,必然是佳。

    唐刘知几就反对以形式主义的烦省定优劣,但他从扬班抑马立场为说,反过来说史迁为文烦于班氏这就过了头。金人王若虚承其余绪,走向极端,认为张辅立论大谬,论繁简"迁记事疏略而剩语甚多,固记事详备而删削精当,然则迁似简而实繁,固似繁而实简"①,这是意气用事,持理偏激,没有学术价值。

    汉唐时期,也有持论公允的史家。如晋人袁宏在《后汉纪序》中说:"夫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① 《傅子·补遗上》,见严可均辑《全晋文》。

    ① 《晋书》卷六十《张辅传》。

    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瞻,近乎通人之作,然因藉史迁,无所甄明。"袁宏肯定司马迁"通古今"、"网罗治体",但详瞻未尽;班固"源流周瞻,近乎通人",但"因藉史迁",各有得失,难分伯仲。我们说袁宏评论公允,因为他是一种平心的分析,其说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持论精神差不多与清人暗合,只是详赡不及罢了。

    宋明时期。马班异同,是宋明人研究《史记》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最大的成就是奠基了马班比较学,把晋人张辅的优劣论发展成为系统的异同比较,出现了《班马异同》与《史汉方驾》学术专著。这两部专著是着重比较《史》《汉》的文字异同。此外,宋人苏洵、郑樵、王若虚、吕祖谦、朱熹、陈傅良、叶适、洪迈、魏了翁、黄履翁、杨万里;元人工恽;明人王鏊、茅坤、胡应麟、焦闳、黄淳耀、凌约言等人,从各个角度比较马班异同。大抵宋人着重书法、体例,明人着重文章风格。宋明人的评论,扬此抑彼,依然存在。如吕祖谦扬马抑班,朱熹扬班抑马。宋人更有偏激意见,王若虚极端扬班抑马,郑樵极端的扬马抑班,已如前引。但从总体上说,宋明人已将马班并提,杨万里与凌约言两人之言可为代表。杨万里以唐代诗人李杜比马班。他说:"大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大白则《史记》,少陵则《汉书》也。"凌约言以汉代齐名之将李广、程不识比马班。他说:"子长之才豪而不羁,李广之射骑也;孟坚之才,赡而有体,程不识之部伍也。"①这种类比虽然不大确切,但肯定马班是齐名大才的意味却是明显的。

    现在我们来看《班马异同》与《史汉方驾》。

    《班马异同》三十五卷,宋人倪思撰,刘辰翁所增评语与之合刻,则称《班马异同评》。本书比较《史》《汉》两书对应的篇目,考其字句异同,以观二书得失。本书的表述方法是一个创造。全书以《史记》原文为主干,用大字书写,《汉书》增加的文字用细笔小写,凡是被《汉书》删去的文字,就在其旁画一墨线标识,凡是《汉书》移动《史记》文字的地方,即注明《汉书》"上连某文,下连某文"。如某文被《汉书》移入其他纪传,即注明"《汉书》见某传"。倪思、刘辰翁的评语,一一列于眉端,十分醒目。《史》《汉》二书的同异,一目了然,为研究品评提供了方便,其评语也引人深思。《班马异同评》从表述形式到评语内容,仍有甲马乙班的意味,但其说是建立在文字比较和审慎分析的基础上,是非的评判,比较端正,绝不信口雌黄和意气用事。如汉高祖本纪,《汉书》比《史记》多载若干诏令,于史有补,评语发问明其义,云:"《汉书》精神全在收拾诸诏,不知子长何故放佚?又不知班氏何从得之?"《史记》赞语从历史的发展角度,肯定"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重心是说汉兴符合人心的变化,天命论色彩浅淡①。《汉书》赞语,强调"汉承尧运""协于火德"而"得天统矣",天命论的意味显然浓重,班固史识不及司马迁。

    故评语云:"班氏述刘氏承尧,愈疏,以下取周市语、刘向颂,徒成曲说。以此得天统,与儿童无异。"语气虽然有些轻蔑,道理却是不错。《班马异同》局限于《史》《汉》对应篇目的文字比较,宏观把握不足,仍然是一种比较粗浅的比较,而且所考亦不周全,如《史记》之《孝文》、《孝景》二① 《滹南遗老集》卷十五《史记辩惑》。

    ① 均见《汉书评林》引。

    纪,《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四书,《贾谊》、《黥布》、《韩王信》、《东越》、《西南夷》、《儒林》、《大宛》等十五传及《大史公自序》,均与《汉书》有异同而失考。虽然如此,但《史》《汉》异同,文字比较是基础工作,倪思发其端,独立成专著,开创了马班异同比较学,为《史记》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领域,把马班优劣论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故其价值不容低估。

    《史汉方驾》,明人许相卿著,主要贡献是改进《班马异同》的体例。

    是书将《史》《汉》相同的文字直书行中,不同者分行夹注;凡《史记》有而《汉书》无者,列于右;凡《汉书》有而《史记》无者,列于左。条理更为清晰,形式《史》《汉》并列,故题名《史汉方驾》。评语不再书于眉端,而移附于正文之旁,如同批点,表现了明人习气。

    3.清人评论马班异同。

    清人研究马班异同的专书有杨于果《史汉笺论》、杨琪光《史汉求是》。发表专题评论的有蒋中和、徐乾学、沈德潜、浦起龙、朱仕、邱逢年、熊士鹏、汪之昌等人。间接论及的有钱谦益、顾炎武、全祖望、牛运震、王呜盛、赵翼、章学诚、陆继貉、王筠、沈家本等人。许多都是一代通人,又在复兴汉学的背景下评论马班异同,因而学术性强,取得的成就为最大。首先,对前人的评论得失作了批判继承。如徐乾学肯定宋明人的成绩。他说:"宋倪思为《班马异同》一书,标其字句而胪列焉,刘辰翁加以论断;至有明许相卿,本其意作《史汉方驾》,为之衡量而调剂其言,皆有条理,粲然备矣。"①同时又指出宋明人的局限。如钱谦益批评《班马异同》"寻扯字句,此儿童学究之见耳。"①沈德潜、浦起龙、丘逢年等人对刘知几的右班和郑樵斥班的过刻都提出了批评。沈德潜说:"愚平心以求之,有马之胜于班者,有班与马各成其是者,有班之胜于马者。"②清人鉴于以往抑彼扬此之失,以平心求实的精神审视马班,起点就高于前人。其次,清人承认马优于班,而马班俱为良史。浦起龙说。"从来称良史者莫如马,其次莫如班。"③朱仕说:"二氏皆博道古今而善缀文,其断人事藏否,喜称孔孟,故其书,世称良史。"④沈德潜、王呜盛等人都井称马班为良史。徐乾学又进一步对良史作出定义式的评述,不在繁省而在体例、义蕴、事核、辞达及采择等方面。他说:"史之为书,体闳而义密,事核而辞达,采之博而择之精,如是之谓良史,不系乎文与质,繁与简也。"并认为马班二氏均是"作史之模范"。⑤再次,提出了比较马班异同的标准。钱谦益从史法、文法的角度,认为"读班、马之书,辨论其同异,当知其大段落、大关健,来龙何处,结局何处","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①既从文章的表达结构,又① 清牛运震《史记评注》卷二评论说:"赞语在更制宜民上立论,以见高祖能变秦苛法,得天之统,所以能绍三代也,真知大体得要领者。"此说就强调司马迁赞语重在人心而不是天命。① 《檐园文集》卷十五《班马异同辨》。

    ②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八《再答苍略书》。

    ③ 《归愚文续》卷三《史汉异同得失辨》。

    ④ 《酿密集》卷二《班马异同》。

    ⑤ 《梅崖居上文集·班马异同辨》。

    ① 《■园文集》卷十五《班马异同辨》。

    从史识思想去辨识马班之书,显然超越宋明人的形式比较和认识境界。其后蒋中和的评论,又有深入。他说:"理有是非,论有异同。是焉,或同或异皆可也;非焉,或同或异皆不可也。奈何论马班徒论异同哉?虽然异同中亦未尝无是非焉。"②这是说,论异同要合是非、优劣、得失综合考察,不仅论异同,更要论是非。再后,熊士鹏的评论,又前进了一步。他比较《史》《汉》,作了具体分析,认为马书隐而彰,班书详而核,马书直而宽,班书赡可为戒。抓住两书的精神和传世价值,"则此外异同得失之迹,虽不论焉可矣。"③熊氏之意,旨在揭明异同比较的意义,是领会马班之书的价值,不能陷入为比较而比较的死胡同。这见解是十分深刻的。

    清人评论马班异同,既有宏观的概括,又有微观的分析,在论其是非、优劣、得失之时,都有理有据,结论从分析中出,切中肯要。对马班的认识,可以用邱逢年与章学诚两人的话作总结。邱逢年说:"故夫甲班乙马,与夫甲马乙班之已甚,皆非平心之论也。然则二史无所为优劣乎?又非是。分而观之,各有得失互见,合而观之,量其得失之多少,吾知其得之多者必在马;失之多者必在班。"④章学诚概括马书特点"圆而神",班书特点"方以智",已见前引。千年以来马班异同的是非得失争论尽括于此六字之中,语言之精,摹写之妙,识见之高,皆出前人之右。

    4.今人评论马班异同。

    近人梁启超、刘咸、吕思勉、朱自清、郑鹤声等人,评论马班异同,亦有发明,但没有重大突破。研究马班异同作出系统的理论概括,取得较大突破者,应推今人白寿彝与施丁两人的长篇论文。

    白寿彝有《司马迁与班固》同题三文,有详有略。以《北京师大学报》1963 年第4 期所发表的最为全面,论文洋洋三万言,分了十个专题,从两汉广阔的时代背景上用纵横的比较法评价马班史学,对传统的马班并举的观点提出了异议。白先生指出:司马迁的《史记》是"答复历史怎样变化发展"的,而班固的《汉书》却是"答复如何维持目前局面"的。司马迁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拿出的是"自己独到的见解",具有进步的异端思想,也就有着人民性的成分。班固则是把两汉的历史写出来,"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即"用五经的道理将上下二百年的历史妥贴讲通",维护汉室的正宗思想。所以无论从体裁的创造上,还是历史的见识上,班固都不能与司马迁相比,《史》《汉》并举,是"很不相称的"。如果马班不能并举,则无马班异同命题的成立可言,从宋至清,马班异同研究就是沿着马班并举的思路向前发展。白先生的论述是否是回到了汉唐人的抑扬立场上呢?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汉唐人的扬班抑马,或扬马抑班,只是低级的形式比较,白先生则是运用唯物论观点,在研究了两汉历史及史学的发展基点上比较马班史识作出的结论。从创造性和史识上这一角度立论,马班的确是不能并举。白先生的贡献在于说清了马班史识为什么不能并举的具体内容。施丁的《马班异同三论》,前已有引述。该文长达十二万言,可视为一部专论。施文从历史编纂、史学思想、历史文学三个方面比较马班异同,既作宏观比较,又作细微分析,充分会综前人论述成果,又冷静提出新②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八《再答苍略书》。

    ③ 《眉三子半农斋集》卷二《马班异同议》。

    ④ 《鹄山小隐文集》卷二《班马异同论》。

    的思维,是迄今为止马班异同研究最系统最全面最有分量的一部力作。历史编纂,按纪、表、书志、世家、列传分体比较;史学思想,按历史思想、政治思想、经济思想、社会思想、学术思想五个方面作详细比较;历史文学,分为写人物、写战争、写人情世故、写历史环境四个方面作比较。大问题下又分细目。施文的结论,认为马班之同,在写史的体例、记述的内容和手法等方面有很多相似处,都在史学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认为马班之异,在历史编纂方面,马《史》通古今之变,是纪传体通史,有创新也有缺陷,可谓"体圆用神",班《汉》记一代兴亡,是纪传体断代史,体制完整有方,可谓"体方用智";在史学思想方面,马《史》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反对**主义、向往百家争鸣的倾向,"成一家之言",有异端思想,班《汉》突出唯心主义,卫护**主义,支持独尊儒术,尽心于。圣人之教',是正宗思想;在历史文学方面,马《史》绘形绘色,生动传神,较为准确,班《汉》朴质规整,字简句省,较为刻板。所以,笼统而言,马班都有长短,都有民主性精华及封建性糟粕;如果对比言之,马的民主性精华突出一些,班的封建性糟粕明显一些。施文还认为马班之异,着重在思想分野,"就思想而言,不能不说马高班低",并从历史背景、家学渊源、两人生活经历与政治态度分析了两者之异,理据充分,具有深刻的见解。此外,徐朔方的《史记论稿》也别开生面,是今人的一部论马班异同的专书①。该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着重比较《史》《汉》两书异同的史料价值,结合具体的人或事发表评论。下编着重文字异同比较。徐氏对班书评价甚高。他的结论是:"作为文学,《汉书》比《史记》逊色;作为史学,《汉书》对《史记》有所发展。"①这个总体结论是恰如其分的。

    马班异同从厚此薄彼的评论发端,到全面比较《史》《汉》两书的文字、体例、风格、思想,以及史法、文法等丰富内容,成了一门传统的比较学,在中国学术史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②,由此可见马班并提的意义和影响。从清人以来,论者在主观上尽量避免厚此薄彼,但总的评价,还是《史》优于《汉》,这已成不刊之论。

    ① 《史记阐要·班马异同论》。

    ① 《史汉论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 年出版。

    ② 见《史汉论稿》第3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