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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沪上畸零人

给舅舅的信中又不无后悔地表示"使当日者却三聘之金,以为污我,严一介之意,不妄干人,鸡林之使,摽诸门外,乌泾之行,绝诸意中,决然辞谢,舍之他图??上可以博功名,下可以垂著述,计不出此,悔焉已晚。"②1859 年3 月的一天,王韬的朋友管小异来拜访王韬,言及他拒绝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 C. Bridgman)延修《旧约》一事。管小异在向王韬表白拒绝助译的理由时说:"吾人既入孔门,既不能希圣希贤,造于绝学,又不能攘斥异端,辅翼名教,而岂可亲执笔墨,作不根之论著,悖理之书,随其流,扬其波哉?"③王韬听后汗颜涔涔,喟叹不已,他在当日的日记里写道:"噫!闻小异言,窃自叹矣。当余初至时,曾无一人剖析义利,以决去留,徒以全家衣食为忧,此一失足,后悔莫追。苟能辨其大闲,虽饿死牖下,亦不往矣。"④正统的华夷观与现实生活的矛盾所造成的精神痛苦复因亲朋好友的不理解而加剧。王韬赴沪后,许多朋友"以此为获罪名教,有玷清操,或则肆其妄谈,甚者加以丑诋",还有的与他割席绝交。⑤这种外在的压力使王韬内心时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惶恐不安。他试图找到一条能够"洁身自好"的生活道路,但最后没能实现。他曾以沉痛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写道:"呜呼,留则百喙莫辨,归则半顷未置。名誉不立,谁停侯芭之车,汲引无闻,孰赁伯通之庞。左右都非,进退维谷,坐是忽忽若忘,懵懵不乐。"①

    (三)事业的困顿

    王韬每年"卖文所入"约有二百金,一人生活尚有节余,可以此作为整个家庭的生活之资则难免捉襟见肘。王韬居沪初期要担负六口之家的生活费用。 1857 年以后,因续娶继室林氏和弟弟王利贞娶妻生子,他一人竟有"八口之累"。②于是"以布衾质钱、金钗贳酒"一类等米下锅的事便不断发生。王韬此一时期留下的书信及日记中有大量的这方面的记载,略举数例,以见其贫困之一斑:岁暮囊空,百费猬集,徒张空拳,辄唤奈何,以诸窘迫状,真阎浮提中苦恼众生也。③授书西舍,绝无善状,局促如辕下驹;笔耕所入,未敷所出,平仲之书,渐以易米,蔡泽之釜,时复生尘,倘非知我者,必以此言为河汉也。④度岁之资,尚无所措,乃作札致恂如假得数金,粗能过去,摒挡店逋,为之一清,从此安稳清眠。即有剥啄双扉,亦不疑为索债来者。⑤① 王韬:《弢园尺牍》,卷二,"与谘卿舍弟"。

    ② 王韬:《弢园尺犊》,卷四,"奉朱雪泉舅氏"。

    ③ 方行、汤志钩整理:《王韬日记》,第92 页。

    ④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92 页。

    ⑤ 王韬:《弢园尺牍》,卷三,"呈涤庵明经师"。

    ① 王韬:《弢园尺犊》,卷四,"奉朱雪泉舅氏"。

    ② 王韬:《弢园尺犊》,卷三,"寄应雨耕"。

    ③ 王韬:《弢园尺犊》,卷三,"呈涤庵明经师"。

    ④ 王韬:《弢园尺犊》,卷三,"与许壬釜"。

    面对如此窘境,埋藏在王韬心底的功名心又悄然复苏。他在"寄周丈侣梅"的信中承认说:"遁迹海滨,真如匏系驾骀下才,无志腾骧,只增伏枥之悲耳,桐叶已落,槐花正黄,见人家泥金遍贴,功名之念未尝不稍动于中。酒酣耳热时,复潜焉自讪。同学少年,亦多不贱,彼此相形,益觉泪下。羁縻于此,势非得已??安能郁郁久居此哉?"①1956 年,他竟然在丢弃八股帖括十年之后重操阿婆生计,到昆山参加科举岁考。如此仓促上阵的结果,自然是一人号房便不知所云,枯坐了几个时辰,败兴而去。

    王韬还未死心,1858 年11 月9 日,他在30 岁生日这一天的日记中还在念叨"壮志未酬"的苦衷。他自我解嘲说:"堕地以来,寒暑三十易。精神渐耗,志气渐颓,而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天路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思之可为一大哭。"②由于思之过多,虑之过切,连做梦他都想着金榜题名的事发生。就在30 岁生日前几天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三更得一梦,甚奇。梦予生前系姓贾,亦士人,筑屋西泠桥畔。娶妻美而慧,能歌咏,伉俪甚相得。后妻卒再娶,容亦丽而才不逮,因此郁郁寡欢,诣云栖大师处祈梦,以卜终身。梦云栖授以一钱,上镌"云阶万里"四字。贾受钱而寤,旋应省试获第,予醒后,历历不忘,心甚异之,不知何解也。强烈的功名欲促使他于1859 年又参加了一次考试。王韬这次考试的结果更加糟糕。从他考试期间的日记可以明显看到这一点:十有八日己末(3 月22 日)是日,考生员经古第一场,寅初即起,至辕门柢候,顾点名甚晚,已东方日出矣。辰正,有题《五经庶几才赋》,以"讲论五经庶几之才"为韵;诗题《君子养源》,得"源"字七排一首??予在场中,未知底细,迅笔直书,午后始出。②二十三日甲子(3 月27 日)晴。是日,考昆、新、太属七学,点名殊早。卯刻有题。昆新题《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太属题《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经题《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诗题《岭上晴云披絮帽》,得"云"字,系苏东坡诗。予草划毕事而出。③醒通、恂如、康甫约作登山之游,予欣然重往,连袂出行。??茶寨四壁,疥诗几满,而可诵者略有数首,雒诵久之,吟思忽发,乃与庙祝借笔题一诗其上云:"头颅三十不成名,竿木逢场悔此行。"④失败后自悔自嘲,并不表示他从此不再期冀通过科举摆脱困境。实际上,他的功名心依然有"嘘而复燃"的可能性,如果他对帖括之术稍有把握,他一定还会再参加这样的考试。就在他岁考失败后两个月,他的一个朋友来书劝他参加江苏省借浙江省考场举行的秋闱,他不无遗憾地说:"邱伯深寄书至,劝予秋阑必去,以酬先人未竟之志。其意良厚。奈予于帖括一道,束诸高阁已十余年矣,今复欲执笔为此,断不能如时世妆之争妍取怜也,因此功名之心益灰。虽有名师益友,亦不能鞭策,念及辄自悔自憾也。"①依依不舍① 王韬:《弢园尺牍》,卷二,"寄周丈侣梅"。

    ②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34 页。

    ①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29 页。

    ②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96 页。

    ③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97 页。

    ①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113 页。

    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态跃然纸上。②家庭的不幸,正统华夷观与现实生活的矛盾以及事业的困顿,使王韬陷入了精神的苦闷。他在书信中叹息说:阮籍不名一钱,仍嗟垂囊,刘备空绕三匝,犹欲觅枝。所谓耕三于一,损益积赢,为他日退步者,仅成虚愿耳。兼之舍弟读书未就,学贾不能,呼吸烟霞,已成痼癖,迷津难返,凡百堪忧。埙箎乏迭唱之欢,手足无交推之雅,三十之年又艰举子,无以遂老亲含饴之弄,退处闺阔,左顾少愉。命也何如,要难相强,境遇之厄塞既如彼,家门之所值又如此,人生乐趣,混然尽矣。①坐此贫困,已累岁年,少囿一里,未邀乡曲之知,长游四方,罕识诸侯之面,加以文章憎命,科第无名,今兹秋赋,欲往未果,将为仕耶,则不能随行逐队,学南郭之滥吹,将欲隐耶,则又为问舍求田,被北上所腾笑,穷通皆失,左右都非,吁其悲矣,心滋戚矣。②悲之大,愁之深,心理倾斜之严重,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王韬需要找到一条排解愁郁的渠道。他找到了"醇酒妇人"。上海时期王韬生活之放荡,行为之怪异,几乎到了半疯狂的程度。

    放浪的生活破坏了王韬的健康。王韬在上海的13 年正当他生命中的20岁到30 多岁的黄金年华,但从他的身体状况看他显然已经未老先衰。他患有"酸齿"、"洛血症"、"肝气不畅"、"烂脚"等多种疾病,外表"虽二毛未见,而引镜自照,精不泽肤,气不充骨,销铄之验,殆已见端",③体态过早发福,被上海滩上的朋友戏称为"吴门王胖"。至35 岁时,便已经"目盹齿腐,面皱发稀"。④这那里象是一位二三十岁的青年人,分明是一位老态龙钟的病叟。

    王韬狂放不羁的间接后果是"开罪士林"。王韬每每衣衫不整,"佯狂乎市廛之上,涵辱于沽屠之间",或聚友于酒楼妓轰饮达旦,抵掌雄谈,声惊四座。这些难免引起士林的谴责,指其为狂生。王韬对此虽不介意,但这的确是后来他不被某些当权者所重用的原因之一。

    王韬曾在一首诗中咏叹:"遭乱离忧百事灰,生平怀抱几时开,万言羞学纵横术,四海谁知经济才?兄弟朋友皆至性,妇人醇酒有奇哀",①社会制造了他的不幸,酿成了他的苦恼、忧愁和悲哀,可又没有为他提供任何合情合理的可资寄托的支点或可供渲泄的渠道。他只能以他自己待有的方式来平衡心灵的倾斜。从王韬的非理性的"放浪形骸",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荒唐的病态社会。

    ② 《弢园尺犊续钞》卷五有"呈胡云楣观察"一函,内云:"甲子夏间,规复金陵,仲冬之月,举行宾兴盛典,韬以秘迹炎荒,未遑预试,闻阁下告人云,是年平阁学以榜无韬名,致搜落卷,仍不可得,阁下入谒,犹蒙垂询,此韬生平文字知己也"。可见,王韬在流亡之前可能一直有再次赴试的打算。① 王韬:《弢园尺犊》,卷四,奉朱雪泉舅氏"。

    ② 王韬:《弢园尺犊》,卷三,"奉顾涤庵师"。

    ③ 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第44 页。

    ④ 陈振国:"长毛状元王韬",《逸经》第33 期,第42 页。

    ① 王韬:《瀛壖杂志》,卷五,14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