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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读自娱与借酒浇愁

    象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落第秀才下了场子后呼天抢地的情形差不多,回到家乡的王韬一时觉得昏昏噩噩,百无聊赖。他视科举如蛇蝎,见到笔墨、书籍一类东西就心惊胆颤,以至好多天精神恍惑,似醉似病。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悒悒不能自解者数日,迩来文字因缘忏除殆尽,旧时结习,弃若隔生。"①有朋友劝他不必灰心,来日再搏,他立即怒不可遏。他的最好朋友、未来的妻兄杨醒通也为此遭他抢白了一顿。杨醒逋在一封信里劝王韬以孝道为重,争取再考一次,以搏取功名,光耀门庭。王韬很不客气地连回了几封信,驳斥了杨醒逋不得功名就是不孝的看法,他写道:足下何教我之深,知我之浅也??足下谓科名者,士子之进身,非得之不足为孝,以是为仆劝,其意不可为不厚,然仆闻有一时之孝,有百世之孝,吾人立天地间,纵不能造绝学,经纬当世,使天下钦为有用之才,亦当陶冶性灵,扬榷古今,传其名以永世,若不问其心之所安,搏取功名富贵,以为父母光宠者,乌足道也??况士各有志,仆不能强足下为古,犹足下不能强仆为今也。豪杰自命不凡,岂可苟阿世俗,仆之不才,何足辱齿颊,足下之过虑甚矣??于时文中求经济,吾未见其可,足下勿挟尺寸之见,令人堕实而废时,则幸甚。

    调侃的背后藏有怨愤之情,既语气委婉,又义正词严,容不得杨氏再加反驳。

    在另一封信中,王韬把科举功名视为身外之物,认为它与身内之物的"孝"风马牛不相及:"夫浮名仅丈,学必根德,形弗胜心。此圣贤所以宅衷,豪杰所以自命也。"②然而,此时王韬对八股取士制度的否定,主要还是一种科举考试失败后的愤激之语,是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情绪的自然宣泄。与他后来在接受西学的洗礼后,对八股取士制度理性批判和正面提倡近代务实教育不可同日而语。

    对传统社会中的中国士人来说,科举失败后有几条生活道路可走。一是继续低首下心,钻研四书五经和八股文,一生中不断地考将下去,直到头发花白而后止。《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走的就是这条道;二是与科举决裂,也与当朝统治者决裂,以昔日攻八股文之精神,转而研究民生疾苦,从事农民起义的组织、宣传和发动工作,以彻底推倒旧王朝,改革考试制度。洪秀全、冯云山等太平天国农民领袖走的就是这条道;三是从此遁迹山林,对酒当歌,不再过问世俗事。道观佛寺中常有这样的失意读书人;四是教读乡间,诗酒自娱。王韬的父辈们在这条道路上走完了一生。

    王韬没有耐心走第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太清苦、太漫长、太消磨人性;也没有勇气走第二条道路,尽管他象洪秀全一样失败后回家大病了一场,也遍历幻境,但"落第"在他大脑皮层上所留下的阴影并没有把他的梦引伸到否定"阎罗妖"的地步。他在梦幻中悟到的只是自我忏悔,他向友人吐露道:"一昨病中,遍历幻境,顿豁悟人世一切是非,从此当一意离垢,忏种种罪孽,修种种善果,依大比邱座,即登彼岸,不昧宿因,回忆前事,如沤如泡,① 王韬:《弢园尺牍》,卷一,"与朱癯卿茂才"。

    ① 王韬:《弢园民犊》,卷一,"与杨醒逋"。

    ② 王韬:《弢园尺牍》,卷一,"复杨醒逋茂才"如影如尘,杜门养菏,凝神淡虑,契除诸薅恼,解脱无限缘,比奉天龙偈,偈日:人无嗜欲念,自无争竟心,慧根欲不灭,含素而葆贞,弟子与众生,无件亦无求。"①然而他又决不甘心走第三条道路。他自幼就认为自己有经济长才,有强烈的修齐治平意识,甚至在科场失败后回来的路上,他还在作"反游仙诗"。在诗的序言里,他赞同顾涤庵师"?餐霞饵玉,通人寓言,不如积硕学"的观点,表示"遁迹山林或可藏拙,亦心鄙之矣"。②王韬的确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苦闷,他不知道怎样应对这突然的打击。刚刚回到甫里的头几个月,他"掩关却埽于里门,谢绝诸故欢",闭门苦索,百无聊赖。在他这一时期的书信和诗词中,充斥着落魄文人那种无法排遣的抑郁彷徨和多愁善感,有一首诗这样写道:朱颜已非故,元发倏变白,勋业不早建,零落随萝柏。

    陈箧发残书,青编展日夕,俯仰天地中,皆为寓居客。③王韬的"掩关却埽益复无聊"精神状态大概引起了家人的紧张,他们催促王韬赶快成婚,希望以新婚的喜悦冲淡科场失意在心头留下的阴影。1847 年农历正月,王韬与举人杨隽之女、好友杨醒逋之妹杨保艾结婚。然而,新婚的喜悦并不能完全驱散他心底的挫折感,蜜月里,他依然陷在愁城之中,以至他经常夜不能寐。《蘅华馆诗录》中有"不寐披衣夜深起,侧听空阶残露滴"之句,反映了他此时的精神状态。王韬最后选择了第四条道路:教读乡间。1847 年,他再次前往锦溪设塾课徒。此次锦溪之行显然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若不是生活的负担,他是不会愿意在忧愁之上再加上新婚后的离愁的。他临别赠诗妻子道:春来百感正茫然,又著离愁更断肠。

    伴我寒灯昏似墨,照人残月冷于霜。

    梦为离别都成泪,魂入温柔别有乡。

    作茧红蚕多自缚,宵阑再拜炷心香。

    在锦溪,王韬的生徒只有二三个幼童。教学之余,他得暇研读经史和作文写诗。他在致内兄杨醒逋的诗中描述了这种悠哉清闲而又凄凉抑郁的生活:寂寞锦溪路,萧条淞浦滨。橐笔情无限,捻书愿未真。交游长契阔,世事剧艰辛。地僻客朋少,村深风俗醇。检点诗篇富,登临景物新??宵阑搜旧怯,酒醒忆前尘。飘零今已贯,书札寄来频。却病教丸药,谋生愧负薪。芳时怜肮脏,古道叹沉沦。

    此时的王韬依然没有从科场失败的消沉情绪里解脱出来。他消极的自我解嘲,悲观地解释人生,触目皆愁。天之阴晴,花之开闭,均能引起他的一连串的叹唱。有一风雨之夜,他对着一技凋零的芍药这样吟道:前夜雨萧萧,春去苦不知。芍药开何晚,石阑红一枝。雨中色更媚,折供古军持。晓起① 王韬:《弢园尺牍》,卷一,"与觉阿上人"。

    ②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一,"反游仙寺并序"。

    ①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一,"不寐"。

    ②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一,"一舸"。

    ①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一,"自花朝后至锦溪春杪未归寄醒速三十韵"。忽相见,顿减昨日姿。因其已萎后,想其方开时。荣悴固不久,迟暮深足悲。物当保厥真,以全赋异资??人生变若是,感慨以系之。从王韬的物我相吊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负担何其沉重。1847 年秋天,王韬因妻子杨保艾已怀有身孕,且正在病中,家中无人照顾,急忽忽地辞却教职,由锦溪返回甫里。

    从1847 秋到1849 年9 月,王韬除了中间去过上海"省亲"过一次以外,几乎是足不出甫里。他此时的主要活动是读书和写作。

    在这段时间里,王韬决心"上挟圣贤之精微。下悉古今之繁变,期以读书十年,出而世用"。①广泛阅览古代典籍,"留意古诗文词","日积月累,见闻稍扩"。在读书中,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术观点。他对有清一代的正统学术汉学与宋学均提出了质疑。在《呈严驭涛中翰师》一书中他分析道:"夫考据祖孔郑,理学宗程朱,两家自分门户,而学汉者,伤胶固,师宋者,病空疏,则又失之一偏。"②他认为汉学、宋学各持一端,均不足以为当代学者效法,正确的方法是博采众长,以冀经世致用。王韬"治学为用"的实用思想在这里已初露端倪。

    基于"求博"的观点,王韬对所谓正史与稗史的关系问题予以重新解释。

    他指出,正史与裨史的关系是相对的。名称虽有高雅与粗俗之分,但包含和保存历史真实却是一致的,"裨史虽与正史背,而问有相合,足以扩人见闻记览,又何必名高哉?故野乘亦可怕情,艺谱亦为秘帙,山经典记,各专一家,唐宋文人,类以此自传,韬心窃慕之"。③在以后的治学过程中,王韬的确不为所谓的正宗所限。他读书不拘守于经典之作。野史小说以至神仙怪异均不排斥。在他的书信中,《洞天清录》、《格古要论》、《考盘余事》、《域外丛书》、《搜神记》、《关汉卿杂剧》等驳杂书名屡有出现;作文喜欢旁征博引,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