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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子殇

起悲伤,她想象着迪尔德丽的舞蹈天赋,她吻着帕特里克的照片,泪流满面。两个人共同承担的悲伤,无形之中就将悲伤削减了一半。除了杜丝,亨纳·斯基恩勉强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绝招是不说话,用琴声倾诉自己对命运的理解。

    杜丝,这位热爱诗人雪莱的艺术家,常常在暴风雨中闲庭信步。她认为,雷电是雪莱的魂魄,她永远追随着他。当闪电划破天际,掠过深暗的波涛时,她指着大海对邓肯说:

    “你瞧,那是雪莱闪亮一生的余辉。他就在那儿,漫步在波峰浪尖之上。”

    邓肯失子的世俗之苦,在这场暴风雨中,渐渐消融于杜丝先知般的指引里,仿佛《神曲》中贝雅特丽斯对但丁的指引。

    雨停风住。邓肯豁然醒悟:真正的天堂,不是遗忘,而是永铭;不是脱离苦海,而是承担苦难。

    杜丝望着海湾彼岸的高山,她平和的语言里哲理无边:

    “你看那克罗采山两侧峻峭峻峨的削壁悬崖,它们在郁郁葱葱的吉拉登山坡之旁,对比阳光下的万紫千红,显得何等的阴森可怖!但是,只要你再往黑暗突兀的克罗采山顶望望,你就会发现无数白色大理石在闪闪发光,期待着雕塑家去把它们变成不朽的作品。吉拉登山产生的仅仅是人世间需要的餍足之物,满足那些庸俗旅行者的贪婪与虚荣;而克罗采山峰却鼓舞着人的梦幻。艺术家的生活即是如此,黑暗、忧愁的悲剧虽在其中,然而,它给予人的是雪白的、萌发人灵感的大理石。”

    邓肯在杜丝的别墅附近租了一栋小白屋,她们时刻在一起,谈心,散步。一天傍晚,邓肯打电话找来斯基恩弹琴。她舒展腰肢,跳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依莎多拉·邓肯,她终于又投进了艺术的怀抱。

    杜丝走上去,拥着她,谆谆地说:

    “依莎多拉,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呀!生命是多么短促,我们没有时间再这么无聊地等下去。摆脱忧伤和无聊吧。”

    但邓肯毕竟是曾经沧海,在杜丝面前她已基本恢复常态,一旦离开杜丝,尤其是独处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回到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之中,寂寞的声响让她心凉胆跳,喧嚣的孤独使她彻夜难宁。

    5

    阴暗的秋日。下午。沙滩。

    依莎多拉·邓肯拖着长长的影子。

    奇怪,别人都没有影子。太阳躲在云里。

    邓肯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长。她惊慌地望着。

    影子好像还在不断地长……

    须臾,影子里面长出两个小影子,手拉着手。

    “迪尔德丽!帕特里克!迪尔德丽!帕特里克——”

    邓肯一边追,一边喊。但她怎么也赶不上,因为,她赶不上她的影子。

    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边跑,一边笑。蓦地,消失在浪花之中。

    邓肯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不知过了多久,邓肯恍惚从噩梦中醒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他像一尊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凝重,有力。

    “我可以帮助您吗?看得出您受了很大的惊吓。”

    多么好听的声音,来自天堂,来自奥林匹斯山顶的神殿。“那好。请您救救我,挽救我濒于崩溃的理智。我的命不要紧,请您……给我一个孩子吧。”

    竟然就有了月光。

    月色如水,倾泻在大理石般的山坡上。两个陌生的身体,在痛苦和爱的磨砺下,显得那么亲切,融洽。这种交流,宛如两条溪水的汇合,肉欲只是沉入水底的卵石。他们感觉到的,是清澈可鉴的河面、潺潺溪水音乐般的流动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力量。

    邓肯不断地呻吟着:“孩子呵,给我一个孩子吧。”

    年轻人将邓肯搀扶了回去,黯然而别。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的女人是邓肯,他只是将这一夜当作一回普通的艳遇,这都没有关系。现在,如果他坦然忘记了这个奇特的女人,如果这一夜未曾在他的心里烙上印痕而让他铭刻终生,那他,一定是一个俗物。

    洛亨格林的一封长电打动了依莎多拉·邓肯尘封已久的心,也唤醒了她内心深处对艺术的渴望。

    我1908年与你初次相识,是想来帮助你的,然而,我们的爱情造成了悲剧。但是,让我们按照你的意愿建立你的学校吧,让我们在这个悲哀的世界上为别人创造美吧。

    翌日,邓肯即启程来到了巴黎。洛亨格林买下了贝尔维大旅馆,将它交给邓肯。倘若在这里办成一所学校,至少可以容纳一千名儿童。邓肯在市中心举行了一次严格的选拔考试,初选出50名预备生,再加上原来舞蹈学校的学生,规模不算小了。

    正巧,罗丹就住在学校对面默东的小山上。他来得很勤,一来就坐在练功房,给孩子们画速写。他有时兴致很高,跟着学生们一起跳舞,动作滑稽得令人捧腹。孩子们当然不懂得罗丹的意义,他们只是喜欢这个怪老头。哪一天他不来,学校就像少了一点什么,乏味多了。罗丹则感慨系之:

    “要是我以前有这么好的模特,那就妙极了。这些按照自然和谐规律成长起来的模特儿,不仅仅是美丽,而且展示了运动中的生命。他们是表现生活的生动活泼的最佳形式。”

    罗丹带动了一大批画家手揣速写本来到贝尔维。拿邓肯的话说,就是通过舞蹈学校在画家和模特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理想的关系,模特儿不再是那种干巴巴地坐在画家工作室里的小傻瓜了。

    1914年,邓肯心中酝酿着一个宏大的计划。她要用一千名学生来表演第九交响乐,以庆祝贝多芬诞辰一百周年。她每天增加了几小时排练时间,怀有身孕,使她累得大部分时间只有靠在长沙发上,用手臂做动作教课。

    然而,到了7月,一股浓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欧洲的上空,一种可怕的郁闷笼罩了巴黎城。

    邓肯觉得肚里孩子的活动比较微弱,不像前面两个那样有劲,她的心里十分不安,为了不出意外,她只好把学生放了假,自己想静养一段日子。每当站在学校的高台上眺望全城,她总感到有一种慑人的危险正飞快向巴黎进逼。

    一天清早,凶讯传来,曾热忱支持过邓肯的奥国皇储斐迪南在萨拉热窝被刺身亡。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8月1日,分娩前初次阵痛。奥古斯丁、伊丽莎白、朋友玛丽、学生艾尔玛都应召前来。最重要的是医生,可惜好友博松大夫入伍去了,接替他的是一位陌生的大夫。

    经过一番艰苦奋斗,邓肯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护士把一个男婴送到她的怀里,伊丽莎白说:

    “恭贺,你又快乐了。”

    邓肯的眼里泪水盈盈,生命的那一点点汁液都化成了这一汪咸涩的水。她轻轻地逗弄着婴儿:

    “你是谁呀?是迪尔德丽,还是帕特里克。你又回到我的身边来了,我的小宝贝。”

    小东西紧盯着妈妈,似乎是笑了一下,突然憋住呼吸,好一会,才嘘出一口长长的气,裹着一丝不祥的声音。

    邓肯大骇,赶忙喊来护士。护士一看,迅即将婴儿抱了出去。

    ……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一个世纪过去了……无限漫长的等待……

    奥古斯丁进来了:

    “苦命的依莎多拉,孩子,死啦。你一定要挺住。”

    “为什么才来告诉我?”

    “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放弃。”

    邓肯的眼前,立即幻化出一片汹涌的大海,波涛席卷,浊浪排空。她看见了死神的面孔,美丽而冰冷,嘴里叼着的正是她的孩子。

    “把孩子还给我!”

    “依莎多拉,你错了。这孩子你注定只能看上一眼,他属于天国。”分明是死神在说话,可她又没有开口,因为她一开口,孩子就会掉下来。

    “那你把我也带走吧。”

    “不行,人间还需要你。你的苦难和幸福都还没有完,完成了你的使命,我就会来找你的。”

    邓肯昏迷了两天两晚,滴水未进,第三天才悠悠醒来。她望着亨纳·斯基恩,低沉地说:

    “谢谢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一定要去照顾我的三个孩子,哪怕是下地狱。”

    斯基恩情绪激动地说:

    “依莎多拉,命运是对你太不公平,你的痛苦山高海深。我们都能理解你,希望能够帮你分担。所以,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陪着你,两天两夜,谁也没合上一眼。可是,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吗?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战争这个恶魔正在夺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伤兵、死尸从前线源源不断地运回来。你想想,相比之下,你个人的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你是一个非凡的人,命运折磨你,就是因为它看准了你是非凡的。和命运抗争吧,依莎多拉。”

    6

    邓肯挣扎着爬起来。

    她把贝尔维开辟成伤兵医院,学校被迫暂时解散。所有的床上,都躺着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军官,有的已经奄奄一息。邓肯的耳边响起了萧伯纳的警世之言:

    “只要人类不断折磨和屠杀动物,吃它们的肉,我们就不可避免战争。”

    这句话深刻地印在邓肯的脑海里。以后,她给任何学生都只吃蔬菜和水果。杀生者必自杀,可怕的自相残杀呵!

    秋风瑟瑟。战争的萧条使邓肯的身体无法复原,病情反而加剧。她连到海边散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正好到伤兵医院看看。奇怪的是,那位留着黑胡子的矮个子医生一看见她就转身欲逃。邓肯大声叫住他:

    “大夫,为什么您不愿给我诊治一下呢?我都快走不动了。”

    他的脸上露出歉意。他说,我明天去您的府上。

    第二天一早,大夫冒雨前来。邓肯正在生炉子,她觉得这位安德烈大夫浑身是个“谜”。虽然还猜不出谜底,但“谜面”却是如此温存、敦厚,令人放心。

    邓肯一口气向他倾诉了孩子的事,堵在胸口的悲哀之情郁闷之气喷泻而出。安德烈大夫走过来,不可置疑地将邓肯抱在怀里,抚摸着她:

    “依莎多拉,你知道我为什么昨天不给你看病吗?因为,你没有病。不,是你的身体没有病,但你的心病了,病得很重。我今天就是来给你诊治心病的。我告诉你,惟一能治好你的良药就是,爱。爱将激发你体内的巨大能量,从而振作起你的精神。”

    安德烈大夫每天都来。在炽热的拥抱和轻柔的爱抚中,邓肯的身体日益恢复元气。可是,安德烈大夫却一天比一天愁闷,他黯淡的眸子里越来越凸现出那个不可知的谜。

    邓肯问他:

    “安德烈,你有事情瞒着我。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联系,你一定要告诉我!”

    安德烈后退几步,眼睛依然注视着邓肯,诚惶诚恐:

    “依莎多拉,你记不得我了。但我怎能忘记那一切呢!你睡觉时,跟你的婴儿一模一样。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从我的嘴里一口气一口气地把我的生命,通过他可怜的小嘴送给他……那是怎样的一小时呵!我觉得不是婴儿,而是我自己,死去了。”

    邓肯掩面跑了出去,跑得远远的,沿着海涛,沿着从生到死的线路,她恨不得一下就跑到终点。

    可半途上被安德烈拦住了。

    “依莎多拉,你不应该干人的蠢事,你是神。你担负着引导人类通往神明之途的重任。上帝是不会让你死的。”

    “但他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呢?”

    “也许,是为了现在和未来的普天下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