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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渴望

莱后来在《大地的女儿》中记下了当时的过程和感受:

    里面的一扇门终于打开了,经过室内走廊我被领到一间长长的房间里去。我说了姓名,父母何人,国籍。不,我不是德国出生的,我父母也不是。十分,十分肯定。我父亲有印第安人血统,我母亲也是老美国了。从印度来的印度人?不是,是美洲的印第安人。

    别的人进来了,带着我房间里的一切东西——我的书,衣服甚至脏衣服。我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他们把书摞起来,成了一小堆——我恐惧地发现其中有我那黑色笔记本。

    我瞥了这房间一眼——一个吃得很肥的男人,角落里的英国人,薄嘴唇的审问者,然后看了看桌子上的黑色笔记本。我又坐下了。

    “对了,慢慢来,然后谈谈。”其中一个人说。

    我抬头看了看。“别麻烦我,我跟你们无话可说。”

    “年轻的女士——这是战时,跟美国玩游戏是很危险的!”

    “美国?我就是美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并不比你的那一部分来得少——比角落里那个英国口音的德国人多得多!”

    “你要无礼,不会对你有好处!我知道你自以为了不起,保护那些跟你在一起出出进进的黄狗。”

    “黄狗?”

    “亚洲佬——你知道我的意思。”

    “什么亚洲佬?”

    “这里是你前几天写给高斯的一封信,告诉他怎么从这个国家逃出去。你知道他是犯了法的在逃犯!你作为公民的责任是报告警方,这个人在哪里?”

    我注意角落里的英国人——我作为公民的责任,真是!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回答。

    “你在说谎!我们可不想同一个德国间谍浪费时间!”

    “你说谁是德国间谍?你说!你们才是肮脏的英国间谍!”

    夜里,史沫特莱躺在冰冷的铁条床上发抖。天好像永远也不会亮起来,她的思绪集中到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要是他们发现了笔记本的内容,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同志们就得认为是我出卖了他们!

    史沫特莱被囚禁在曼哈顿的托姆斯监狱。一个个排成一行的极小的铁格子窗子就像一块块墓碑,整座监狱就像层层叠叠的坟场,阴森得叫人毛骨悚然。“托姆斯”这个词,就是“坟墓”的意思。

    史沫特莱在牢房里和四位女难友朝夕相处,出狱以后,她根据自己在狱中的生**验,创作了短篇写实小说《铁窗难友》,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四位女难友的形象。在史沫特莱笔下,监狱生活反映出人生百态,是当时美国社会生活的缩影。《铁窗难友》后来发表在美国社会党的机关报《召唤》上,被认为是史沫特莱最成功的文学作品之一。

    四位同监女囚都是来自社会底层,奈丽为生活所迫沦为娼妓,她因为用榔头敲了一个男人的头而被关进监狱。审讯她的道貌岸然的法官正是她的一个“客户”,她当庭给了他一顿辛辣而幽默的揭发。法官判处她缴纳一笔罚款,奈丽执意要那位法官替她付钱。奈丽每天在监狱里嬉笑怒骂,什么话都敢说,“她把满腔怒火都化为诅咒的暴风雨,向着男女看守和典狱官劈头盖脸地泼去”。奈丽对史沫特莱说:“你是个好人,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我觉得你是对的,我也曾是个好姑娘。”奈丽出狱的时候,没有人来接她,她破旧的皮鞋在水泥过道上咯咯地响着,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再次向黑暗险恶的社会走去。

    梅是一个48岁的妇女,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成为职业的伪造文书的罪犯。她年轻时当过演员,后来年纪大了,只好到工厂去做工。史沫特莱问她:

    “你为什么不留在工厂里干下去?”她回答:“你到工厂去干一阵子就会明白了。”除了伪造文书她什么也干不了,难道上街去拉客?她老练地告诉史沫特莱,监狱方面一定会在她这种政治犯身边安排一个暗探,以便从她嘴里套取情报。为了嘲笑史沫特莱的幼稚,她说,她本人可能就是暗探。梅是一个被罪恶的社会扭曲了善良本性的女人。

    莫莉·斯泰纳是一位出生于乌克兰的俄罗斯少女,她因散发反对武装干涉俄国的传单而被判15年监禁的重刑。她出身于工人家庭,家里非常贫困。狱中的苦难生活没有磨灭她的意志,也不能动摇她的信仰。她在牢房的墙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卡尔·李卜克内西和约翰·里德的照片,在石墙的上方,用红色的印刷体字母写了一条标语:“社会主义革命万岁!”莫莉在法庭上向检察官描绘她一直向往着的世界:“那将是一个崭新的社会秩序,在这种社会秩序下,不会发生一个集团统治其他任何集团的现象。人人都有平等的发展权利。任何人都不能依靠剥削别人的劳动成果生活,每个人都必须各尽所能,而分享他需要的一份。他将有时间掌握知识和文化……而我们全世界的工人将以人类的同胞情谊结成一个整体。为了实现这样一种秩序,我已保证:奋斗终生。”检察官以嘲讽的口吻问道:“世界上有你所说的那种地方吗?”莫莉答道:“我相信那些代表俄国的人,是由工人而且完全是由工人选出来的。在布尔什维克的政府里,没有寄生虫的代表。”莫莉在狱中以自己不屈不挠的意志鼓舞了史沫特莱,直到几十年以后,史沫特莱还时时想起她。

    第四位女难友凯蒂·马里昂的遭遇更富于戏剧性。她是一位职员,节制生育运动的死心塌地的支持者。有一天,一位叫布兰伯格的先生来到她的办公室,向她诉说贫穷和多子的烦恼,害怕再增加人口。凯蒂给了他一份节制生育的资料。这一下可就闯祸了,想不到此人是臭名昭著的所谓“风化维护协会”派来骗取凯蒂从事“有伤风化”的节育工作的“罪证”的。凯蒂被判监禁30天。在监狱里,凯蒂被罚洗地板,每天提着水桶在过道里来来往往,见到任何人,包括女看守和女囚徒,都用这样一句话打招呼:“为节制生育三呼万岁!”囚徒们也答道:“为节制生育三呼万岁!”离开监狱的时候,凯蒂说,她进来时不过是一颗火星,而现在出去时,已燃成了一簇熊熊的烈火。后来,她成了玛格丽特·桑格夫人倡导的节制生育运动的一员主要干将。

    史沫特莱遭逢意外变故,无法支持弟弟萨姆上学,萨姆无可奈何,决定去当兵。在被派往欧洲战场时路过纽约,他来到托姆斯监狱,请求让他见姐姐一面。监狱官员一口拒绝,大声呵斥道:

    “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是个卖国贼,而你,一个为国家去打仗的战士,你绝对不可能见她!”

    萨姆蹲在托姆斯监狱门口,悲伤地放声大哭,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姐姐。后来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史沫特莱,她听了,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用力地咬着嘴唇,仍然没有控制住眼泪。

    《纽约时报》在史沫特莱被捕的第二天报道了这个消息:“昨天当局逮捕了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小姐,得到了关于印度反对英国统治的一个叛乱阴谋的重要证据。”据报道,高斯是“主谋”。报道最后说:“希尔德警长向史沫特莱小姐建议,她要是揭露阴谋就能帮助自己的国家,她拒绝了。她拒绝提供情报以换取宽大处理。”她的罪名是:试图煽动印度反英叛乱,以帮助英国和美国共同的敌人德国;还有一项罪名是违反了不许扩散节制生育知识的法令。鉴于列宁的苏俄政府与德国签订了布列斯特和约,史沫特莱这个所谓“德国间谍”就有了保释出狱的可能,但要交纳保释金一万美元。

    节育主义者玛格丽特·桑格赶来为史沫特莱辩护,惟一神教派牧师霍姆斯牵头为她募集保释金,史沫特莱离了婚的丈夫、她的终身好友厄恩斯特·布伦丁当时正在向埃莉诺求婚,也放下自己的事情去为史沫特莱奔走。1918年夏天,史沫特莱终于被保释出狱。

    这时候的史沫特莱,用她自己在《大地的女儿》中的话说,是一个单纯的,渴望在正义的斗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年轻人。一个美国青年,却以印度民族解放斗争为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怕艰难险阻,甚至不怕坐牢,这是多么感人的热情和勇气。多少年后,史沫特莱在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依托,把一颗火热的心交给了中国人民,也正是她在为印度人民的解放斗争中诱发出来的自觉。因为她觉得,在血和泪中痛苦挣扎的亚洲人民是她的父母兄弟,也是她自己。

    史沫特莱的坐牢使她在纽约的自由主义的左的社团里成为知名人物,也使她有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新闻记者的机会。首先是玛格丽特·桑格聘请她负责《节育评论》的日常管理工作,然后又在社会党的机关报《号角》当上了一名新闻记者。为了当一个出色的记者,史沫特莱以着力揭露社会黑幕的厄普顿·辛克莱、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和以雄辩著称的政论家埃玛·戈德曼为榜样,努力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把笔杆子当作向强权和黑暗势力作斗争的武器。

    史沫特莱对俄国社会主义革命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渴望了解俄国革命的进程,她的一位朋友帮助她达到了这个目的,这位朋友就是著名的记者和漫画家罗伯特·迈勒。迈勒跟史沫特莱一样出身于中西部劳动阶级家庭,在纽约的记者群中,这种出身的人是很少的。罗伯特·迈勒自称无政府主义者。1919年初,他作为《号角》的特派记者进驻莫斯科,亲自去观察和评价俄国革命。几个月以后,罗伯特·迈勒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有了初步的了解,无政府主义立场有了转变,他开始赞成年轻的苏维埃政权实行的无产阶级专政,认为为了对付外国的干涉和国内反革命的颠覆阴谋,实行暴力专政是完全必要的。迈勒发回纽约的每一篇报道史沫特莱都认真研读,这些报道为史沫特莱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窗子。

    可是这时候在美国,威尔逊总统在战时许下的种种诺言都成了泡影,国内通货膨胀,失业率急剧上升。1919年1月21日,发生了美国工人运动史上影响重大的西雅图船厂工人罢工,3.5万名西雅图造船厂工人为争取缩短工时和提高工资举行了罢工。2月6日,当地工会组织了6万工人声援罢工,使经济生活陷于瘫痪。报道罢工的刊物被官方视为从事“非美”活动,进步记者受到迫害。史沫特莱非常愤慨,在给《号角》写文章时,她学会了列举证据,使自己的政治观点更令人信服,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立场,写文章总是把自己放进去,从不试图表现得“客观”和“中立”。这是史沫特莱新闻报道的一个大特点。20年代以后,新闻报道开始强调客观,强调只让事实说话的时候,史沫特莱仍然坚持这种带主观感**彩的独特风格。

    1919年1月,华盛顿州众议院通过一项法案:一切战争时期被关押的印度人统统直接驱逐回印度。移民总局局长卡米纳塔否认驱逐是由于政治原因,他自欺欺人地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驱逐是因为他们神经有毛病或者道德堕落”。史沫特莱和她的朋友们很清楚,把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战士驱逐回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迅速地发起了反击,史沫特莱组织了“印度自由之友协会”,由支持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芝加哥大学英语教授罗伯特·洛维特任主席,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任秘书。他们为受到驱逐威胁的印度人组织辩护,争取美国知识分子和劳工团体的支持。当时即将被驱逐的移民集中在艾利斯岛,等待出境。史沫特莱扮作移民,来到岛上深入实地采访。以后她在《号角》上发表了一篇感情充沛的报道,指出印度人民在大战中为英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印度经常闹饥荒。她收集了大量的数字和事实,充分地阐述了印度民族主义者的观点,文章有很强的说服力和震撼力。由于史沫特莱和她的朋友们的努力,与史沫特莱同时被捕入狱的卡达尔党领导人塔拉克纳斯·达斯终于获得释放。1919年10月29日,在纽约**街三马路的阿莱尔餐厅,印度自由之友协会举行宴会,庆祝斗争的胜利。

    也是在1919年,社会党内部发生了分化,它的左翼公开宣告世界正处在危机之中,资本主义制度的分崩离析过程已经开始。社会党全国执行委员会却声明它的信仰是用民主的、渐进的方式达到党在国内的目的。全国执行委员会宣布开除号召立即发动全国革命的左翼。9月间,被开除的左翼分成两派:一派是由约翰·里德、本杰明·吉特洛和威廉·B·劳埃德领导的**劳工党;另一派是以俄国革命和布尔什维克党为榜样的美国**。两个左翼派别都邀请史沫特莱参加,但她都拒绝了,她继续为《号角》工作。她欢迎俄国十月革命,她相信社会主义制度更可能给贫苦的劳动阶级、妇女和少数民族提供均等的机会。她向往俄国革命,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到俄国去看一看。

    1916年到1919年这三年,是史沫特莱在政治上从幼稚到逐渐成熟的三年;这三年,她写了很多内容新颖、富有创见的文章 ,也是她在写作上技巧逐渐成熟并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