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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序曲

15. 订婚

    兄弟俩住在德米特里的一套公房单元里。有4个房间,客厅的两扇窗户对着大学的小花园,那儿长着茂密的丁香树,因此客厅的光线显得稍暗。其他的房间也一样昏暗。厨房里甚至白天也要点煤气灯。第3间是巴甫洛夫的卧室。第4个房间是德米特里的卧室兼书房,窗户朝着大学有拱形门洞的院子,所以也相当暗。

    开门的是母亲瓦尔瓦拉。她穿着宽大的仿缎连衣裙,没有系腰带,头上戴一条黑头巾。

    “妈妈!”巴甫洛夫欢快地说,“请认识一下,这是谢拉菲玛。”

    瓦尔瓦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体态端庄的姑娘。她那梳向两边的鬓发十分光亮,一双灵活愉快的眼睛晶莹闪亮。她凭做母亲的本能马上意识到,这不单是个姑娘,而是大儿子的命运所羁。她内心立即产生一种对这命运的对抗情绪。她的目光变得冷漠无情,嘴唇紧闭。但谢拉菲玛什么也没有觉察,亲热地说:

    “你好,瓦尔瓦拉。伊万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说你非常好。”

    “为什么他要对你说起我?”瓦尔瓦拉说,特别强调这个“你”字。

    “如果是好……”

    “就是好也不用说。”

    接着她就走出去了。

    “你母亲不喜欢我,”谢拉菲玛懊丧地说。“请送送我。”

    “你这是怎么啦,她只不过对你不了解,一旦熟悉了……”巴甫洛夫拦住她,急急忙忙地劝慰说。

    “不,不,也许以后会了解,但现在不可能。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她挣脱开,跑走了。

    “你知道,为这事我是多么难受,”这是巴甫洛夫追上她说的第一句话。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涅瓦河上白帆点点。周围是一片宁静、和谐的气氛。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谢拉菲玛对此毫无兴趣。她越走越快,想尽快远离巴甫洛夫的家,离开那使她受到屈辱的地方。

    “请等等……求求你,”巴甫洛夫说。

    可她不想听他解释。她继续往前走,委屈地咬紧嘴唇。

    “我恳求你……”

    她陡然停住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什么事做得不对啦!”

    “你这方面确是无可指责。相信我,没有。”

    “我自己也知道我没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事已至此,我只好说了,可怜的彼得留下了一个未婚妻。她是富家出身,就住在彼得堡这儿。他们家给了她4万卢布,还有许多珠宝及皮货作为陪嫁。我父母一辈子生活拮据,因此幻想用这种方法改善一下处境……”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对我说这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就会明白的,我都向你说清楚吧。彼得死后,我母亲就想让我和那姑娘结婚。”

    “你要早这么说就好了,那也就用不着把我介绍给你那位很不客气的妈妈,我也就不会受到屈辱了。”

    “天哪,我把你介绍给她不正是想表明我心里没有那姑娘,而是有着另外一个人吗?”

    “怎么,还有一个?妙极了!是谁?不保密吧?其实,你不可能说的……”

    “就是你,”巴甫洛夫,他紧握住谢拉菲玛的手,好像要把她牢牢拴住。

    “我爱你,我恳求你成为我人生旅途上的伴侣。” 又是一个白夜。他们已经是难舍难分了。他们手拉手在夏园和玛尔索夫田野附近来回漫步。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兴致勃勃地彼此打断对方,抢着说话。有时又沉默不语,然而这种沉默也是很微妙的。你要问他们谈了些什么呢?不好说。既是包罗万象无所不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谈。恋人的情绪是奇特的,也许这就是幸福,是人的一生中只能降临一次的幸福。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因为他们有了一切,而这个“一切”已渗透在彼此的生命里……。

    1880年6月14日清晨。彼得堡上空太阳冉冉升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教堂的园屋顶闪着金色光芒,海军部大厦的尖顶熠熠生辉,涅瓦河水湛蓝清澈。

    巴甫洛夫把谢拉菲玛送回家后,兴奋得飘飘忽忽,跑回家来;谢拉菲玛已是他的未婚妻子。

    她回到家时也是兴奋、激动得不能自已。大衣未脱就坐到窗台上,憧憬着从今天起开始的巨大变化。她不想睡觉,她在回味着,他的目光是如何地凝视她,他的声音是如何的甜美,他是如何说着“我爱你……”。

    家里除了厨娘谁也不在。杜尼娅也和主人们一起出去了。因此没有任何东西干扰她的遐想。太阳更高了,街上人流熙攘,四轮马车急速驶过,满载着猪肉、蔬菜和面粉的大车驶往市场,健马踏在石子马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门铃响了。厨娘去开门,进来的是教父。

    “你这么早准备上哪儿去啊?”他奇怪地问。

    她扑到他的怀里,幸福地微笑着。

    “祝贺我吧!我要结婚了!”

    巴维尔推开谢拉菲玛,平静地说道:

    “祝贺嘛,看来还为时过早。请你和未婚夫一起到我的别墅去吃午饭,那时我才能确定,是不是值得祝贺。”

    “值得,非常值得!你会看到,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好吧,那就看看吧。你们来吧。”

    他走了。他对她面临的婚事所持的平静态度并未使她烦恼。她又回到窗台上,幻想着自己未来的生活。

    铃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巴甫洛夫。

    “请原谅,我不能没有你。我还有许多话要讲……你怎么?是准备上哪儿去吗?”看到她这副穿戴,他问道。

    “不,不,我一回来就这么坐着。我一直在想着我们的事。不久之前,我想起你还完全不同,可现在生活中没有你真是难以想象!”

    “听到你的这些话,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一辈子携手并行,这多美好啊!”

    谢拉菲玛想起了教父的邀请,于是找个最恰当的机会,把这事告诉了巴甫洛夫。

    “无论如何不行!他可能不喜欢我的,哪时他要阻止你嫁给我的。”

    “傻话!谁也阻止不了我爱你。你应该去,我求你务必要去,一定去。”

    “既然是这么必要,那好,我同意去,但我要带德米特里和瓦格纳一起去。”

    第二天他们4人一起动身到海军上将巴维尔的别墅去了。那时他正是海军军事法庭的首席审判官。

    “恐怕是要给我们判罪吧,”德米特里开玩笑道,“尽管我们与海军毫无关系,大概这位伯伯是很严肃的。”

    出乎意料之外,上将和他的妻子亲切地接待了他们,立刻请他们在餐桌旁就座,请他们喝温好的葡萄酒。巴甫洛夫滴酒不沾,德米特里和瓦格纳盛情难却。主人利用他们喝酒的时间,不为人觉察地把巴甫洛夫悄悄带到花园里去了。

    当他们走得很远,谁也不会打搅他们时,老海军上将让巴甫洛夫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决定娶像我的教女这样顽皮的姑娘作妻子?”

    “首先,她不是顽皮的姑娘,而且我爱她。”巴甫洛夫语气坚定地回答。

    “可你完全不了解她。首先,她穷得身无分文。”

    “对这我根本不感兴趣!”

    “她手脚不勤快,她虽然没有钱,但好奢侈,她不会理家,而且也不漂亮。”

    巴甫洛夫突然笑了起来。

    “你别再吓唬我了。我对她了解已快两年了。不仅她的生活而且她的思想我都了如指掌,你刚说的这些我一点也没有发现。”

    “好吧,既然这样,看来你作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海军上将吻了一下巴甫洛夫。

    他们回到别墅,教父要求拿出香槟酒,斟满酒后,他来到谢拉菲玛面前。

    “现在我可以祝贺你了,祝你生活幸福,完全赞成你的选择。”

    谢拉菲玛原计划要尽快到南方姐姐那儿去,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不想离开,竭力找些借口拖延分别的日期。然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谢拉菲玛的钱已几乎用光,所剩仅够路费。巴甫洛夫的钱本来不多,虽然他于1879年医学院毕业,并获得医师资格。他们分别了,约定尽快到罗斯托夫谢拉菲玛的姐姐拉伊萨家会面。

    于是他们又相会了。

    “你离开之后,我苦闷极了,坐立不安,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巴甫洛夫迫不及待地把谢拉菲玛拉出来,沿着顿河岸边的林荫大道散步。他激动地说:“我惟一的结论是:我不能没有你,我们马上就结婚吧。”

    “那我乡下的工作怎么办呢?我必须在乡村当一段时间的教师。”

    “在城里不行吗?”

    “不,不行,我有了家庭,就不能自由地支配时间了。所以,我的朋友,我至少得工作一年。你在这一段时间可以通过博士考试和学位论文答辩。”

    “那怎么办?要离开整整一年吗?”

    “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也会很寂寞的。但我们可以写信,这会帮助我们解除离别的痛苦。我一定会常给你写信,写很多很多……”

    16. 谢拉菲玛快点来吧!

    已经是秋天了。巴甫洛夫面前亮着一盏灯。他在给谢拉菲玛写信:“亲吻你,为最近的这封信,再一次地亲吻你。你是不是太娇惯我了?你这样为我的忧郁而烦恼。我想,有时对我们这种人的这些毛病不妨有所谴责……”

    “昨天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无政府主义者克鲁鲍特金的侄子,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作者注)和他的兄弟,还有一个同学到我这里来了。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日记》我们激烈地争论了足足两个小时。你的伊万完全转向了民粹派,狂热地辩护 ‘到民间去’……” “……你知道吗?读着你的信,我想,我亲爱的人,她迟早会去祈求上帝的。奇怪,我本人不信上帝,从来没有祈祷过,可你对这类祷文如此熟悉,使我有一种特别恐惧的感觉。我还回忆起一件事。还是在我们恋爱的初期,当时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爱我。你猜,是你说的哪句话使我确信你的爱情呢?

    就是你说你没有为此祈求上帝。看来上帝、祷告,并不是内心真挚情感的说明和保证。

    “昨天到底还是做了第一个试验,很满意。值得告诉你,上午做准备工作,不太高兴。回家吃午饭,情绪更坏了……晚上在办公室里很苦恼,骂了人,因为试验进展得不好……真想跳进涅瓦河。真奇怪,这个糟糕的试验快结束的时候,好像从什么地方腾升起一股灵感。回家路上差点放声歌唱起来……。亲爱的,关键何在呢?劳动,亲爱的。劳动!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尽管科学上的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可是第一次试验是事业的开端……”

    巴甫洛夫是如此全神贯注地写信,以至没有注意到德米特里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向他走过来。

    “哎呀,爱情的烈火都把你烤糊了!一夜不睡,看你到实验室会是什么样子吧,看看表吧,已经是3点多了。”

    巴甫洛夫伸了个懒腰。

    “德米特里,你知道,有一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感觉支配着我。我给谢拉菲玛写信时,我仿佛就感觉不到距离,好像她就在我的身旁。”

    “我只能羡慕你。”

    “难道你对杜尼娅没有这种感情吗?”

    “有的,伊万,不过有这么件事,你拒绝和彼得的未婚妻结婚,妈妈就要我娶她。”

    “那你也可以拒绝嘛。真见鬼,这位远房亲戚对我们每个人都挡路。”

    “我是可怜妈妈,所以不娶杜尼娅,可也不和彼得的未婚妻结婚。”

    “可你为什么不跟杜尼娅结婚呢?”

    “不想让妈妈伤心,你一个人已够使她难过的了。要知道,她怎么也不想从心里承认谢拉菲玛,就是将来也不会的,伊万。”

    “不过,这是她的事情!”

    “可我不能这么说妈妈。”

    “那杜尼娅怎么办?”

    “杜尼娅吗?我对她说,妈妈反对,她只是耸了耸肩。我想,她对我没有太深的感情……”他苦笑着走了出去。

    巴甫洛夫继续忘我地疾书:

    “你接下去说:‘……不过你忘了,我有自己的意志。我永远也不愿屈从于指导者……’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结果好像是我要扼杀你的意志。我什么时候规定过你的行动规范?我不过是表达我的印象、我的思想、我的经验。

    你能举出一句我暗示要你顺从的话吗?难道意思不是处处都很清楚吗:我是这么想的,你怎样想你就怎样做。你说说,怎么能说我干预了你的事情呢?

    怎么能说我要指导你呢?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本性。也许这还是我性格的一个缺陷。我从来不把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所以我请你相信,我出自内心地希望平等。至今,我思想上一点也没有违背这个原则……我亲爱的!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想法和印象,然后把你得出的结论全部告诉我吧!你认为破坏了平等的是指什么?请你相信,只要我有违背真理的地方,我随时准备收回,并求得你的宽恕……由于你的疑惑投在我心灵上的阴影已经消逝,现在我感到轻松了。

    紧紧地拥抱你,热烈地亲吻你。

    你的伊万”

    一夜过去了,可还是没有睡意,脑海里充满了幻想与遐思。谢拉菲玛快点来吧!从她最后一封信看,她也急切地盼望来到彼得堡……

    如果说谢拉菲玛好歹还在忙于自己的事业,那么巴甫洛夫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信上了。学院里准备博士学位考试的事几乎没有进展,他好像对此很不关心。

    17. 一只皮靴高高登上了写字台

    在去彼得堡的途中,谢拉菲玛去了趟梁赞,为的是见见巴甫洛夫的父亲,并把巴甫洛夫的小弟弟带出来。

    巴甫洛夫的父亲对她也很冷淡,也许是因为瓦尔瓦拉说了些什么坏话,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不管为什么,谢拉菲玛离去时,心中十分委屈。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巴甫洛夫在车站见到他们后,挥着拳头问弟弟。

    “哼,也许是因为没有嫁妆吧。”

    “想钱想疯了!”

    “家里是缺钱。今年的苹果又欠收。”

    “怎么,就因为这个他就有权这样对待谢拉菲玛?”

    兄弟俩说着话,谢拉菲玛在和一位女友道别,是她在车上偶然相遇的同班同学。

    巴甫洛夫拉着未婚妻的手,提起手提包向车站出口走去。

    “你在这儿好吗?工作怎样?”谢拉菲玛问道。

    “我在工作。”

    “就这些?”

    “没有什么值得自夸的。你是好样的,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而我还没有进行博士考试。好啦,现在我要补回失去的时间。”

    “我想你总能找出点时间来陪陪我吧?真多想一起去看看戏,听听音乐啊。”

    “那太好了,可我一如既往,囊空如洗。”

    “这没关系,我带来了100卢布,全都交给你。你知道,我总是大手大脚,真是无可救药,你就拿着吧,不然我会零零碎碎地把钱花光的。”

    这次愉快的会面,又被瓦尔瓦拉弄得很扫兴。她只向谢拉菲玛冷冰冰地点了点头,便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小儿子身上。“过来呀,过来,谢廖沙。爸爸怎样?家里人都好吧?”说着便把他带到里间屋里去了。

    “就这么回事,伊万,她不喜欢我,就是将来也未必能喜欢我,”谢拉菲玛忧伤地说。

    “随她好啦!有我爱你,就行了。我是爱你的,我非常想和你结婚,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离了。”

    “伊万,我还真不知道婚礼在什么地方举行,你父母是不会来参加婚礼的,而且我们两人都没钱。可不可以在罗斯托夫我姐姐那儿举行?”

    “在那儿也行,我无所谓。”

    外屋传来德米特里低沉的嗓音。

    “伊万的未婚妻在哪儿?叫出来瞧瞧!”

    他手拿一束鲜花走进饭厅,身材高大,乐呵呵的,很和气。他弯下身子,像对自家亲人一样,在谢拉菲玛额上吻了一下。巴甫洛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个人没有让她生气。

    “你好,德米特里!见着你我是多么高兴!”

    “这就好了,你现在是伊万的未婚妻了。他是怎么交到这种好运的啊!”

    德米特里让谢拉菲玛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拉着他的手,亲切地看着她。她永远让人感到亲切。她有一种非常有魅力而动人的女性的温柔。

    “我可不这么想。是我交了好运,因为我成了伊万的未婚妻。”

    “那他对你施了什么魔法呢?”

    “噢,伊万给我描绘了一幅共同生活的美丽图景,仿佛把我带进了天国。

    我感到幸福,无比的幸福,我担心的只有一点,我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在如此崇高的境界飞翔!”

    她的声音和表情如此激动,使德米特里警觉起来。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哥哥,他没有一点实际生活能力,人又绝对的忠厚老实,再看他眼前的谢拉菲玛,同样是一个缺乏生活经验的人。他怀疑地摇了摇头。等候着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呢?他们是如此的纯洁,又是如此的软弱。

    “我说这些话不是很轻松,但我应该告诉你,谢拉菲玛,”德米特里说道:“伊万养成了个习惯,总让别人去关心他。他简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多事是由我替他做的。讲起道理来他显得很聪明,可是在生活上,一只蟑螂都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你自己想想看。有一次,衬衫上的钮扣掉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动手去钉,结果把针弄断了。他竟伤心地抹起眼泪来。那时他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你要不信,问他自己好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大孩子。

    你也是娇生惯养的,你会干什么家务呢?什么也不会,你们又没有钱,你们得租房子,想法买到有营养而又廉价的食品,你还得关心别让伊万穿带窟窿的鞋,别把脚弄湿,冬天又没有棉手套,否则他的手要冻坏的,还得有一件体面的,哪怕是廉价的上衣,等等。这就是你的天国。”

    谢拉菲玛笑了。

    “你知道,你这一套太像我的教父对伊万那场考验了。是的,他数落了我那么多毛病,要是别人早就抓起帽子跑掉了,可伊万却对他说,他非常了解我,而且根本不同意教父所说的话。因此,我也这样回答你。亲爱的德米特里,我了解伊万,我并不担心他没有实际的生活能力,这根本吓不倒我,相反,我希望我对伊万的爱,能教会我安排他的生活。”

    “呵,真没说的,伊万,你真好福气,既然这样,那么请你相信,我将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为你们效劳。我很爱伊万,也非常尊重他的科学才能。你们准备在哪儿结婚呢?”

    “在罗斯托夫,我姐姐那儿。妈妈身体欠佳,来这儿她有困难。再说,你是知道的,我们经济上十分拮据。”

    “这主意不错,遗憾的是,我不能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在婚前的一段日子里,这对未婚夫妻只知看戏、听音乐会、吃蛋糕、冰淇淋、水果和高级糖果、乘坐讲究的马车。这些事,巴甫洛夫花的都是谢拉菲玛的钱。最后谢拉菲玛只给自己买了一双过冬的靴子,钱就花光了,结果连旅费都没有留下。

    “原谅我,我根本没有考虑到这点,”巴甫洛夫伤心地说道。他根本没有想到,花她的钱他太自作主张了。“我们这么办吧,到梁赞的车费向德米特里借,到那儿父亲会给你路费的。”

    “不,不,绝对不行,”谢拉菲玛惊慌地说,“我去向杜尼娅借。”

    谢拉菲玛向杜尼娅借了些钱就上路了。走时,她不知怎么把冬天穿的那双皮靴只带去了一只。那另一只高高登上了巴甫洛夫的写字台。他简直不能与他心爱的人分离。如果不留下点可引起对她思念的东西,他一定会很难受的。

    德米特里看到哥哥多情地端详那只靴子,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啊,你真是个喜剧演员!光看是不够的,你用它喝茶吧,反正也没有钱喝香槟。”

    谢拉菲玛还在途中就来信说,她少了一只靴子,要巴甫洛夫找一找。

    “我是把靴子留下来做纪念的,”巴甫洛夫回信说,“结婚时我就会带去的。”

    “这可代替结婚礼物啦!”德米特里哈哈大笑。

    18. “并不轻松,却无比幸福”

    摘自谢拉菲玛《回忆录》:

    “伊万推迟了考期,得到两个月的假期,来到罗斯托夫姐姐家。

    傍晚我常和伊万在顿河边的林荫大道散步。

    月明之夜,顿河像一条银色的缎带,波光粼粼,盛开的金合欢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月光给周围的一切笼罩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伊万的话语是那么动人、清晰、崇高,使我忘掉了尘世间的琐事和烦恼。他谈到,我们将永远齐心协力为人类灵魂最崇高的目的献身。他还说到,我们的关系首先是真诚而且在各个方面都将是真诚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很热衷于为人民服务的……可在他的谈话中我听到的不仅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全人类服务!由于我对伊万的智慧怀有无限的信任,我感到,靠着他有力的臂膀,我在向神话般的王国飞翔。

    有一次,拉娅姐姐来了;我们还在不停地谈着我们的幻想。姐姐非常爱我,也爱伊万。她听了一会我们的谈话,说道:

    ‘年轻人,如果有人替你们操心,给你们安排好清洁的房间,铺上白台布,给你们做哪怕是一天一盘汤 (当然还得有餐具才行),或者给你们弄到 钱,你们不用花自己的时间便能购买一切必需品,你们这种谈话当然很好。

    可你们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得自己为这些琐碎的生活小事花费宝贵的时间。你到底什么时候写完你多次向我说过的小说《俄罗斯女性》呢?’‘这不要紧’,我说,‘生活琐事我来承担,小说我可以抽空写。’婚期终于来到……我们在等候妈妈,她很想参加我们的婚礼,可是她病了,不仅她自己不能来,而且姐姐因照顾她也不能前来。来参加婚礼的只有另外两个姐姐和他们的丈夫,还有弟弟。

    婚礼进行过程中,伊万问我:

    ‘你在祈祷什么?’

    ‘祈祷你的幸福。’

    ‘我也祈祷你的幸福,’他说。

    我们结婚那晚夜色多么美好,多么宁静,月光如水,万里无云。我们的门窗对着小花园,玫瑰花香沁人心脾。那晚来的只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

    在花园的凉亭里举行了舞会。杜尼娅的父亲用一把小刀敲打着玻璃瓶为我们伴奏,我们都跳得非常高兴。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夜晚。伊万回忆起它,十分留恋。”

    “命运之签为你安排的并不轻松,但却无比的幸福”——谢拉菲玛在《回忆录》中《婚后生活》一章开头引用这一诗句是再确切不过了。

    婚后,巴甫洛夫和谢拉菲玛到乡下她大姐那儿去了。在她家短期逗留后,即动身到梁赞巴甫洛夫父母处,在那儿呆了一个星期。

    “在那里我听够了有关生活问题的极为严厉的指教。我也丧失了最起码的生活方便”,谢拉菲玛写道。“可是伊万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对金钱的困难也不屑一顾,幸亏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帮了点忙。”

    终于回到了彼得堡!

    他们住在小贵族街。租了四层搂上一套有4个房间的住宅,和杜尼娅、谢拉菲玛的弟弟以及弟弟的朋友住在一起。各占了一间,还有一大间公用。

    做饭的是一位芬兰人古斯塔娃。每当谢拉菲玛告诉她做什么菜时,她摇着手声明道:

    “这个我们吃不起,太贵了。”

    她总是给大家做猪肝吃,这东西很便宜。

    巴甫洛夫为圣乔治协会的女医生讲心理学课挣些钱养家,一个月挣50卢布,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连一件换洗的衬衫都没有。谢拉菲玛想去当家庭教师,可巴甫洛夫坚决反对。

    “你从12岁就工作,够了,现在该休息了。不错,我承认,这对我也有好处,我很长时间幻想着过家庭生活,我不愿从实验室回来,走进空空的房间。我希望你永远和我在一起。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自己也能把一切都安排妥的。德米特里答应把他住宅里的一些东西给我,然后我再从朋友那儿借200卢布,那么我们需要的也就都有了。”

    于是他们便有了“需要的一切”,那是一堆勉强凑齐的五花八门的东西。

    当巴甫洛夫的同乡博戈亚夫连斯基来看望他们时,只能祝贺他们有了“旧货摊上弄来的家具”,可他看到这一对幸福的面孔,又补充道:“说来也奇怪,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能感到一种高尚爱情的气氛。”

    是的,别的也许不富裕,但是爱情是绰绰有余的。大概正因如此,他们生活得很愉快。这也不难理解——正当青春年华嘛!

    在圣诞节的日子里,他们家从早到晚一片欢快。所有老朋友都来了。巴甫洛夫尽出花样,竟让那些健壮的男子当马,让女的当骑手,在屋子里互相追赶。这种玩耍给大家带来的欢乐无法形容。

    19. 婴儿的哭声

    欢快的节日过后不久,谢拉菲玛对丈夫说她又有孩子了。在这之前她曾小产一次。巴甫洛夫听说后倍加关怀,细心照料,不让年轻的妻子爬楼梯,每次都双手抱她上楼。

    又过不久,家里有了婴儿的哭声。巴甫洛夫夫妇的儿子降生了。取名叫米尔奇克。为了生活方便,他们又搬进了德米特里的那幢公家寓所。

    每到夜晚工作之余,巴甫洛夫总爱坐在妻子身边,握着自己头生子的小脚,爱怜地抚摸不够。

    “小脚趾多么的小,像一颗颗玫瑰色小豆。他的眼神又是多么专注呀,真奇怪!”接着便幸福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有一次,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他们也是这么坐着,谢拉菲玛和他谈起一个她准备已久的话题,既坚持自己的意见,又不让丈夫难堪。这次谈话是严肃的,话题是关于生活安排。

    “亲爱的,你知道我酷爱有条不紊,对吗?这话很可笑,是吧?”她开口说道。

    “可笑不可笑,那要看把它用在哪一方面,”巴甫洛夫说,把睡在腿上的小狗梅尔卡抱开。它让他想起在实验室做的研究,此时他想专心享受安逸、恬静、诱人的天伦之乐。

    “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将来的生活安排。我们现在有了米尔奇克,我们对他负有相当的责任。记得你在信里有一次提到,你将来什么时候也不会去喝酒。当时我没有问,可现在我想弄明白,难道以前你什么时候曾经饮过酒?”

    “没有,没有,”巴甫洛夫笑了起来。“不过有一次,我决定检验一下酒对人的作用,买了半瓶罗木酒,对着镜子坐下,面前放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于是开始饮了起来,注视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体验着酒醉的感觉。本想仔仔细细研究全部过程,可是结果只记录了一句话:眼睛迷糊起来。其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什么也没有记下来。清醒过来时,我躺在地板上,头疼得要炸裂了,嘴里有一股非常讨厌的味道。我算是尝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滋味。当然,那天我没能去上学。所以,关于喝酒的事就别担心了,我的朋友,我永远是滴酒不沾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誓言是很可靠的,我不需要作出什么努力就能做到。”

    “好极了,有一次你在信中还说过,由于玩牌丢失了时间,你要保证改掉这种坏习惯。”

    “我保证,”巴甫洛夫笑着说,“这很容易做到,就像不喝酒一样。你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我们花去很多时间应酬朋友,我的,你的,我们共同的朋友。

    他们都是不打招呼想来就来。以后我们就在星期六晚上招待客人吧。我们自己访友、去剧院、听音乐会都放在星期天。其他时间只用来做科学研究工作和家务事。”

    “我双手赞成你的纲领,我将坚定地、始终不渝地执行。”

    “这就太好了,我很高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梅尔卡吠叫起来。砰的一声门响,随着传来愉快的说笑声,这是德米特里和朋友瓦格纳、斯托列尼科夫回来了。他们吵吵嚷嚷,醉醺醺地涌进了客厅。谢拉菲玛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是说:“看见了吧,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真是个神圣的家庭!三位一体!显然我的宝贝侄子米尔奇克是这个家男子汉当中最了不起的,让我抱抱,”德米特里说着就把手向孩子伸了过去。

    “不行,你会摔了他的。”巴甫洛夫推开他的手。

    “这是怎么说的!谢拉菲玛产后生病时,就让我每天夜里抱着小侄子,看护他,可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是的,因为你喝醉了!”巴甫洛夫大声嚷了一句。

    “你既然这么喜欢孩子,德米特里,你就应该结婚,”谢拉菲玛温和地解围说。

    “孩子当然好,可我非常担心,怕我性格温柔,要受老婆管束。你看伊万,性格多么坚强,不也受管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巴甫洛夫再次被激怒了。

    “怎么是胡说呢?这很容易验证。梅尔卡!”他把狗叫过来,“去,把谢拉菲玛打丈夫的鞋子取来!”

    梅尔卡跳起来,不一会儿回来了,嘴里叨着一只便鞋,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不要太过分了!”巴甫洛夫冲动地站了起来,“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

    他向弟弟投去愤怒的目光,快步走进另一个房间。

    “这就生气了,”德米特里笑了起来。“还算个爱听真话的人呢。没什么,他会冷静的。我们来喝一杯。谢拉菲玛,给我们拿酒来!”

    “不,我和伊万说好了,在平常日子里我们不请客,今天才星期三。”

    巴甫洛夫急匆匆走出房间。

    “是的,是的,没有酒!谢拉菲玛刚才说的,我完全同意!”

    “我早就说过,伊万怕老婆”,德米特里笑着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巴甫洛夫暴跳如雷,又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多么火爆的性子,”德米特里两手一摊,望着那几位开心的朋友。

    “你干吗让他生气,”谢拉菲玛责备地说,“不要这样,我可以请你们喝茶嘛。”

    “嗐,要是喝茶能喝醉就好了,”瓦格纳低声嘟哝了一句,“那我吻吻你的手就走,举世无双的谢拉菲玛。”

    “我也告辞了,”斯托列尼科夫接着说,“但是我应该向你声明:我很高兴,你们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是好事。希望你们坚持下去。你们彼此有这么和睦的关系,一切都会是很美满的。”

    “好吧,既然这儿只给茶喝,那我们也就不要打扰这神圣的家庭了,”

    德米特里说着又冲着巴甫洛夫躲着生气的隔壁房间喊了一句:“再见,神圣的父亲,圣父约翰!”①又哈哈笑了起来。

    ①俄文名字“伊万”和“约翰”是一个来源,德米特里这样戏谑地称呼哥哥。

    从门里只是伸出了拳头,巴甫洛夫在客人走前一直没有露面。他们一走,他立刻跑出来坐到谢拉菲玛身边。小狗梅尔卡试探着躺在他的脚旁,可他生气地把它踢开了。于是它悻悻地走到了女主人的脚边。

    “多自在呀,像现在这样,只有你和我,”巴甫洛夫说道。接着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怕老婆!怎么能说得出口!只不过是应该互相尊重,仅此而已。可他说什么怕老婆!”

    “别生气,他是开玩笑。”

    “愚蠢的玩笑。永远不能原谅他!”

    “别这样。过些时候你会消气的,会原谅他的。我想和你说件事。说话就是春天,夏天也就快到了,可是我们没有钱。该考虑一下,到什么地方去度假,到哪儿弄钱租别墅了。有法子吗?”

    “又是这个该死的问题。我憎恨钱!”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钱。亲爱的,我虽然不愿离开你,可又不得不去乡下姐姐家过夏天。在这段时间你就写论文,没有人打搅,很清静。”

    “你总是那么明智。的确,我是把博士论文耽搁了。”

    “你们实验室的同事们在你的帮助下都已经成博士了,可你还在拖拖拉拉。”

    “对,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尽忙别的事儿,没顾得上写博士论文。你是对的,应该尽快写完,应该!你去姐姐那儿吧,一言为定!”

    “这需要钱的。”

    “去梁赞的钱向德米特里借,到那儿后父亲会帮忙的。”

    “上一次你也出过这样的主意,我没有接受。”

    “当时你做得对,可现在你是带着米尔奇克去,父亲心里一定高兴,第一个孙子嘛。一定的,他会非常高兴的。总的说,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家境拮据使他变得严酷了。”巴甫洛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忧虑地说道:“德米特里在哪儿?他在折磨自己。他是个聪明人,学识渊博,门捷列夫很赏识他。可是你们瞧,他成了个乐天派,玩笑专家,一切都成了泡影……”

    德米特里在黎明时回来了,悄悄地走进自己那间黑洞洞的房间,躺下就睡了。但当住宅里一有响动,他就爬起来,戴上墨镜,好不让人看出他纵酒后的红眼睛,然后,拿着一盒高级糖果来到客厅。

    “这盒糖送给我亲爱的嫂子,”他带有歉意地说,“别生我的气……”

    “你说到哪儿去了,用不着这样,不需要。你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你知道,昨天伊万因为你结伴饮酒是多么伤心。”

    就在这会儿,巴甫洛夫喊着进来了:“我不允许买通我妻子的庇护!”

    说着从谢拉菲玛手里把盒子夺过来,扔到地上,并狠狠地用脚踩了几下,气呼呼地说:

    “德米特里,你的行为无聊!可耻!”

    “也可能是这样,”德米特里出乎意外平静地说着,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巴甫洛夫怒气立即消失了,望着他的身影,感到有些内疚。

    “现在看来是我错怪了他,”说着走进兄弟的房间。

    德米特里正沉思地望着窗外。

    “原谅我吧!是我错了。恳求你,别折磨自己,振作一些……”

    春天到了。潮湿而寒冷的彼得堡的春天。生于南方的谢拉菲玛想念家乡的温暖,可又极不愿离开丈夫。如有多余的钱在斯拉维扬卡或在托斯诺租间房子就好了,巴甫洛夫可以来过周末。可这是没有指望的事,瞎想些什么……

    这一次离开丈夫心情十分沉重。她哭了。由于无法安慰她,巴甫洛夫也准备大哭一场。该死的贫穷,在工作上或是家庭生活方面都是困难重重。得感谢警察,他们捕捉流浪汉的狗没有杀掉,而是送到他的实验室来,不然研究工作也得搁下。到目前为止,上级还没有拨给他一分钱的研究经费。应该感谢的是,薪金总算还是付了……可这种生活何时是个头?

    不出预料,米尔奇克赢得了祖父母的欢心。瓦尔瓦拉看着酣睡的穿着罩衣的婴儿,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他真像伊万。”

    而父亲彼得还像以往一样严肃。

    “为什么取米尔奇克这个名字?”他看着孩子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因为叫起来亲切,米尔奇克……米尔奇克,”谢拉菲玛温存地微笑着。

    “可我们要叫他沃洛佳,”瓦尔瓦拉抱过孩子,说道。

    “哼,米尔奇克!”彼得生气了。

    就在这天晚上,他让谢拉菲玛坐在身旁。拿出铁路指南,计算路上的花销。

    “帮助你们,”他抱怨道,“可拿什么来帮助?我们收入很可怜,难道他不知道?今年果园没有收成。幸好,树苗保住了。到目前为止还得靠招揽房客。这事很麻烦。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帮助我。都不住在一起,居然还要我帮助……为什么伊万对你这么不关心?既然是自作主张结了婚,那就应该操心这个家。”

    “他工作很多。”

    “既然工作多,那钱也应该挣得多。不该求别人呀。”

    “在实验室薪水很少,因此他还得在女医士班授课。他论文答辩通过了,就会轻松一些的。”

    “他不该走科学这条路。他需要在教会中学毕了业,他早就可以挣得好收入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受穷。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那么糊涂。他要是娶了那个姑娘,生活该幸福得多。不,我这不是责备你,你也是为他受苦了。”

    “你怎么这么说,我很感激伊万,他爱我。”

    “爱你……好了!咱们算算路上需要多少钱吧。”彼得翻开铁路指南。

    “你坐三等车……”

    “带孩子坐三等车有困难,人多,拥挤。”

    “没关系,你年轻。”

    彼得数出算好的钱。瓦尔瓦拉给她准备了一包路上吃的煮鸡蛋、面包和一撮盐。

    “车上会送开水的,你自己不用跑到站上去打水,因此,在路上你一分钱都可以不花。”

    显然,给的鸡蛋和面包并不多,否则姐夫在奥尔洛夫州小车站接她时,就不会说:“老天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乘坐四轮马车,行驶在草原上。大草原一望无际,间或有浅谷断开。

    暖和而干燥的风扬起阵阵尘土。这里已是夏天了,而在彼得堡积雪还在融化。

    “我曾经和你说过,伊万的父母亲是反对你的,所以你根本不应该嫁给他。”

    “啊,关于这个问题,首先,生米已煮成熟饭。第二,我们彼此相爱。”

    “这当然很好,”姐夫说道。他用鞭梢抽打了一下马背,“可我看得出,你是多么艰难。据我所知,伊万是一个很不会安排生活的人。”

    “的确是这样,”谢拉菲玛痛苦地说,“不过他人很好,一些大科学家都尊重他,认为他很有前途。”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可我们是多么可怜你。你过去就像一朵盛开的樱桃花,又快活,而现在……”

    “这都是因为旅途劳累,总得抱着米尔奇克,没敢睡,怕摔了他。”

    20. 博士证章

    谢拉菲玛走后,现在家里没有人等待他了。所以巴甫洛夫几乎昼夜可以在实验室里工作。论文进展较快,1883年5月通过了答辩。朋友们决定为此庆祝一番。他们凑钱定购了一枚用金银制成的博士证章,以此作为终生的纪念。除此以外,还得有吃的,香槟酒、葡萄酒、下酒菜等等。哪儿也不用去,就在他家里。来吧,请光临,备好的一桌酒宴在等待着你们!

    大家吸烟,聊天,恭候受贺者。

    “的确,剽窃伊万的思想已经成惯例了”,瓦格纳热烈地说道,“在他的帮助下,已经出了多少博士。如果他的脑子里的思想像口袋里的粮食,拿走也就罢了,可也得感谢呀!即使是答辩时,对他的无私帮助表示感谢也是好的。”

    “他是一个非凡的天才,没得可说。他在博特金学报上发表的论文,引起了许多重要学者的注意。”内科医师西罗李宁道出自己的意见。

    “先生们,他快来了,可我们还没有想出谁来向他致贺词,”博戈亚夫连斯基一边切面包一边说,“就让亚诺夫斯基吧,他说话带劲,把证书交给他。”德米特里说。他侧耳一听,“安静!好像是开门的声音……”

    梅尔卡叫着向外屋跑去。大家都站立起来屏息不动。巴甫洛夫快步走了进来。亚诺夫斯基立即向他迎去,右脚向前迈了一步,开始庄重地宣读:

    “授予医学博士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

    证 书

    鉴于您在科学研究工作和教学实践中的无数功绩,鉴于您以自己的言行帮助渴望进入科学家行列的人们的始终不渝的热心,鉴于您在我们最高学府表现出的公认的永不枯竭的朝气和乐观精神,鉴于上述一切,以及其他许多异常高尚的品德,我们受学术界同人委托,向您献上一枚您新近获得学位称号的证章,希望您永远将它佩戴!

    代表:西罗季宁·亚诺夫斯基”

    接着,亚诺夫斯基将博士证章交给了他。巴甫洛夫想说点什么,可是飞起了香槟酒的瓶塞,响起了“乌拉!”的欢呼声,大家都来向他祝贺,他笑着和大家一一碰杯。

    “瞧我们梁赞人多么厉害!”德米特里拍着哥哥的肩膀说,“这还只是开始呢,伊万还要露一手的!”

    又是一阵“乌拉”声。

    巴甫洛夫说:“先生们,你们要参加答辩就好了,可惜你们谁也没有去,否则你们会更加由衷地为我高兴的。大家讲得都很好。可是塔尔哈诺夫发言了。这位颇有声望的老教授每句话都透着一种小人的忌妒心,他所说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令人费解的话,颠倒是非。可是我,保持自尊,不说粗话,就驳斥了他那些平淡无奇的论据,使他陷于一种可怜又可笑的境地。”

    “你真行,”瓦格纳叫了起来。“保卫了自己,又把对手拉下马来,真棒,乌拉!”

    又是一阵欢呼,再次为巴甫洛夫干杯。

    “但是,先生们,不击败塔尔哈诺夫我决不罢休。我记得,有一次他奚落了我。奥夫相尼科夫教授设计了一种装置来研究肌肉活动对新陈代谢的影响。他把狗的爪子缚在连接滑轮的绳子上,这样滑轮一动就带动狗的爪子依次移动。奥夫相尼科夫当着所有与会者把这称为纯粹的肌肉运动。自然,我忍不住就发言了,我说,如果狗的爪子这么无负荷地被动活动,那还算什么肌肉运动呢?奥夫相尼科夫立即明白了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当然啦,错了就错了,有点不好意思,这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了不起。但事还没有完,这个塔尔哈诺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你知道,他出身贵族,而我出身平民。他傲慢无礼地宣布我的意见毫无意义。结果我一摔门,就退出了会场。”

    “真是好样的,你向全世界证明了你真是个人物!”德米特里不无讥讽地说。

    “我主要是不许人侮辱我!”

    “奥夫相尼科夫平时待你这么好,你这样做会使他难堪吧?”

    “在科学上最主要的就是要有原则性。”

    “先生们,先生们!”博戈亚夫连斯基挥了挥手,仿佛想使这两兄弟冷静下来。“别忘了,今天是伊万的好日子!”

    “我认为,”巴甫洛夫提高了声音,“现在正是一个和塔尔哈诺夫清算的机会。我在博特金的《临床学周报》上要登一封公开信,把他和我的辩论毫不含糊地说清楚。在讲台上我连一句使他难堪的话都没有说,但现在……”

    “就是现在你也什么也别说,”德米特里制止了他。

    “那又为什么?”巴甫洛夫陡然向他一转身。

    “这有损于学者的名誉。在科学上报私仇是不容许的。”

    “这话说得对,”瓦格纳同意道,“德米特里的意见很对。”

    “用不着这样,伊万,”博戈亚夫连斯基温和地说,“你应当超脱个人恩怨。况且,塔尔哈诺夫完全不是那次辩论时表现出的那种人,请相信我!”

    巴甫洛夫有点迷惑地望了望在场的人,憨厚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像要把一切不愉快的东西一古脑儿赶跑,他每逢看问题不对或者说了错话,总是这样的。

    “真见鬼。那就不写了!你们说得对,我还是气量不够。我都讨厌自己了。”

    “为你这种严于责己的精神,我们更爱你了,”瓦格纳说着就拥抱了巴甫洛夫。

    大家又笑又嚷,又喝了一些酒,然后天南海北聊了起来。他们互相打断,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的话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就唱歌,到席终人散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德米特里起身送客,巴甫洛夫却躺在沙发上,枕着手臂,陷入了愉快的沉思。他滴酒未沾,脑子非常清醒。他正要打盹时,突然门铃响了。巴甫洛夫跳起来,心里埋怨弟弟忘了带钥匙,让他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谢拉菲玛。

    “是你!”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谢拉菲玛扑倒在他胸前,抽泣起来。

    “怎么,出了什么事?米尔奇克呢?”巴甫洛夫没见着孩子,不禁喊起来。

    谢拉菲玛哭得更厉害了。到这时他才明白,发生了无可挽救的事。他让她坐在沙发上,搂抱着她,两人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

    德米特里回来了,帽子神气地歪戴着,领带也斜系着。当他看到谢拉菲玛时,先是高兴,但马上就惊惶不安地冲到他们跟前。

    “你们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巴甫洛夫抬起头,满面泪痕。

    “米尔奇克死了……”

    21. 博特金的处方

    米尔奇克的死夺走了谢拉菲玛的全部人生乐趣。任何的安慰和关怀体贴都无济于事——她失眠,哭泣,不思饮食,常常一动不动地一坐几个小时。

    她开始消瘦了,医生诊断她得了神经衰弱,并且警告说,如果不能“唤起生活的勇气”,就可能会发生不测。巴甫洛夫更是忧心如焚,这自然引起了他同事们的注意。

    “你怎么又忧郁起来了?”巴甫洛夫家的老朋友,年轻的内科医生西玛诺夫斯卡娅关怀地走近前来询问。

    巴甫洛夫倚立窗边,漠然地望着花园的落叶。儿子的夭折使他痛不欲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恢复了生命力,精力充沛地投入了工作。他的声音又充满了自信,实验室的各个房间里重新响起他那坚毅而又严厉的声音。可是不久他脸上又笼罩了阴云。

    “我妻子病得很厉害,”他说。

    “看医生了吗?”

    “看了,可是没有什么效果。她快不行了。”

    “天哪,你找过博特金吗?”

    “不,这不合适,我是幸亏有他才……”

    “别说傻话了,应该立刻带谢拉菲玛到博特金那里去。我来负责此事,好吗?”

    “当然好……唉,什么事都是一团糟,这种情况……不过,应该工作。”

    他强迫自己蹒跚走近邻近的小屋,看得出来,他的步履非常沉重,好像顶着大风前进似的。

    他知道,创伤只有工作才能医治。就是在米尔奇克夭折后,也是如此。

    那是多么可怕的心灵创伤啊,但是,一旦干起所喜爱的工作,他就振作起来。

    但这一次,心爱的工作也无济于事。他深知其中的原因。那时,虽然悲剧发生了,但还存在希望,他们年轻、充满活力,损失可以弥补。现在一切都处在绝望的边缘。他痛苦万分,但使人吃惊的是,这并不影响他从侧面来观察自己。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培养了自己这个能力,不管在何种心理状态下,他都下意识地对自己进行生理学方面的观察。年复一年这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使他在最痛苦的时刻得到精神上的补偿,即在研究工作中得到满足。

    西玛诺夫斯卡娅当天就去找博特金,把一切都对他讲了。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博特金没有拒绝接受病人。

    谢拉菲玛来了,博特金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窗前较亮的地方。窗外细雨濛濛。

    他望着谢拉菲玛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说道:“孩子死了,我们就忧愁?

    就屈服?就再也不想活了,想扼杀那些可能出世的人?”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有一种威力,迫使谢拉菲玛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一个著名的生理学家的妻子这样做对吗?”

    “我觉得对不起他……”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他,你就不要再让他痛苦了。你关心关心他吧。”

    “当然,当然,我应当关心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不让你的情绪影响他,你应该离开一段时间。”

    说完之后,博特金观察她的反应。

    “不行,不行,我不能留伊万一个人在这儿!”她着急地,甚至有些惊慌地说。

    “好吧,我们就不说走的事。”博特金宽慰地说。“告诉我,你喜欢喝牛奶吗?”

    “一点也不喜欢,从来不喝。”

    “如果你不愿意让你的伊万精神痛苦,那就喝牛奶吧。你是南方人,也许喜欢吃午饭时喝一点轻度葡萄酒?”

    “从来没喝过,我讨厌酒精饮料。”

    “很好,但还是在饭前喝一小杯葡萄酒吧。你玩牌吗?”

    “啊,我从来不玩牌。”

    “你最好同巴甫洛夫玩玩‘傻瓜’。”

    谢拉菲玛正想反驳,但博特金没让她说出来,继续轻声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你读过仲马的书吗?”

    “你这是怎么啦?我学完大学课程了,对这些无聊玩意早就不感兴趣了,”谢拉菲玛企图从这个第一临床医师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但是她耳畔又响起了博特金那柔和而有威力的声音。

    “好,我们就说定了。也就是说,为了让未来的孩子们健康活泼,为了让巴甫洛夫结束抑郁寡欢的状态——他现在的试验极其重要——你先一天喝半杯牛奶,以后一天一杯。一直增加到每天八杯,然后慢慢再减少到半杯。

    每一杯放一茶匙白兰地酒。”

    “这太难喝了!”

    “可是药更难喝。还有,午饭后睡一个半小时的午觉。醒了以后就玩牌,读读轻松的书。不管什么样的天气都出去散步,每次不少于1小时。临睡前在室内用水擦身,然后用粗布单子把身子擦干。如果这一切你都能做到,我保证你3个月后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同巴甫洛夫一起到德国去。他将在德国著名学者海登海因和路德维希的试验室进行重要的工作。看来现在我已经可以祝你一路顺风了。”

    对他的话谢拉菲玛只是忧郁地笑了笑。

    每天晚上巴甫洛夫都是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那纤弱的小手,爱怜地看着她那瘦削的面庞,劝慰她:

    “你一定要照博特金的话做,不要不听。你想,如果你死了,我的一切就完了。我生命的意义就消失了。你知道,科学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多热爱科学。否则我会舍弃一切,到穷乡僻壤去当一个乡村医生的。”

    “不,不,”谢拉菲玛把他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千万别这样。

    一个人临死时的愿望是最神圣的。我的愿望就是:为了我,你也应该献身于科学事业。”

    “是的,是的,但一定是和你在一起……只能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