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师

    陆蠡

    陆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海星》、《囚绿记》、《竹刀》等。

    今年的春天,我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学校的所在地是离我的故乡七八十里的山间,然而已是邻县了。这地方的形势好像畚箕的底,三面环山,前一面则是通海口的大路,这里是天然的避难所和游击战的根据地。学校便是为了避免轰炸,从近海的一个城市迁来的。

    我来这里是太突兀。事前自己并未想到,来校后别人也不知道。虽则这地方离我家乡不远,因为山乡偏僻,从来不曾到过。往常,这一带是盗匪出没的所在,所以如没有什么要事,轻易不会跑到这山窝里来。这次我来这学校,一半是感于办学校的师友的盛意,另一半则是因为出外的路断了,于是我便暂时住下来。

    这里的居民说着和我们很近似的乡音,房屋建筑形式以及风俗习惯都和家乡相仿。少小离乡的我,住在这边有一种异常的亲切之感。倘使我不是在外间羁绊着许多未了的职务,我真甘愿长住下去。我贪羡这和平的一个角落,目前简直是归隐了,没有访问,没有通信,我过着平淡而寂寞的日子。

    有一天,一位同学走进我的房间,说是一位先生要见我。

    这使我很惊讶。在这里,除了学校的同事外,我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们还不曾知道我,在这山僻地方有谁来找我呢?我疑惑着。我搜寻我的记忆,摸不着头脑,而这位先生已跨进来了。

    他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一瞥眼我就觉得很熟识,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连忙让坐,倒茶,递烟,点火,我借种种动作来延长我思索的时间,我不便请教他的尊姓,因为这对于素悉的人是一种不敬。我仔细分析这太熟识的面貌上的每一条皱纹,我注意他的举止和说话的声音,我苦苦地记忆。忽然我叫起来。

    “兰畦先生!”

    见我惊讶的样子,他缓慢地说:

    “还记得我吧?”

    “记得记得。”

    我们暂时不说话。这突如的会面使我一时找不出话端,我平素是那么木讷。我呆了好久。

    兰畦先生是我幼年的私塾师。正如他的典型的别号所表示,他代表一批“古雅”的人物。他也有着“古雅”的面孔:古铜色的脸,端正的鼻子,整齐的八字胡。他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长衫,外面罩上黑布马褂。头上戴一顶旧皮帽,着一双老布棉鞋。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烟管,衣襟上佩着眼镜匣子——眼镜平常是不用的——他的装束,是十足古风的。这种的装束,令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山里人,这往往成为轻薄的城里人嘲笑的题材,他们给他一个特别的名称“清朝人”,这便是“遗民”的意思。

    他在我家里坐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我想起私塾的情形,恍如隔了一整个世纪。那时我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父亲把他的希望和他的儿子关在一起,在一座空楼内,叫这位兰畦先生督教。我过的是多么寂寞的日子啊!白天不准下楼,写字读书,读书写字。兰畦先生对我很严厉:破晓起床,不洗脸读书;早饭后背诵,点句,读书,写字;午饭后也是写字,读书;天黑了给我做对仗,填字。夜间温课,熬过两炷香。我读着佶屈聱牙的句子,解说着自己不懂而别人也不懂的字义。兰畦先生有时还无理地责打我,呵斥我,我小小的心中起了反感和憎恨。我恨他的人,恨他的长烟管,恨他的戒尺,但我最恨的是他的朱笔,它点污了我的书,在书眉上记下日子,有时在书面上记下责罚。于是我便把写上难堪字样的书面揉烂。

    自他辞馆后,我立意不再理睬他,不再认他做先生,不想见他的面。真的,当我从外埠的中学念书回来,对于他的严刻还未能加以原谅。

    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还是那副老样子。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他微笑地望着,望着他从前责打过的孩子。这孩子长大了,而且也做了别人的教师。他在默认我的面貌。

    “啊,二十多年了!”终于我说了出来。

    “二十多年,你成了大人,我成了老人。”

    “身体好么?”

    “穷骨头从来不生病。我的父亲还在呢,九十左右了,仍然健步如飞。几时你可以看到他。”他引证他一家人都是有极结实的身体。

    “真难得。我祖父在日,也有极健康的老年。”我随把他去世的事情告诉他。

    “他是被人敬爱的老人。你的父母都好么?”

    “好。”

    “姐妹们呢?”

    “都好。”

    他逐个地问着我家庭中的每一人。这不是应酬敷衍,也不是一种噜苏,是出于一种由衷的关切。他不复是严峻的塾师,倒是极温蔼的老人了。随后我问他怎样会到这里来,怎会知道我,他微笑了。他一一告诉我,他原要到离此十几里的一个山村去,是顺路经过此地的。他说他是无意中从同学口里听到我在这里教书,他想看看隔了二十多年的我是怎个样子,看看我是否认得他。他说他看到我很高兴,又说他立刻就要动身,一面站起来告辞。

    “住一两天不行么?”我挽留他。

    “下次再有机会,现在我得走。”他伸手去取他的随身提箧。

    我望着这提箧,颇有几斤重量,而且去那边的山岭相当陡峻,我说,“送先生去吧。”

    “不必,不必。你有功课,我自己去。”他推辞着。他眉宇间却露出一种喜悦,是一种受了别人尊敬感觉到的喜悦。

    我坚执要送他。我说好久不追随先生了,送一程觉得很愉快。我说我预备请一点钟假,因为上午我只有一课,随时可补授的。

    窗外,站着许多同学,交头接耳地议论些什么,好像是猜测这位老先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