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我的牙齿好几年前就开始龋蛀了。我知道它真的不一点都没有坏,是因为它时常要发炎作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说得一点不错。好家伙,真够瞧的。一直懒得去看医生,因为怕麻烦。说老实活,我这人胆子小,甚么事都怯得很。医牙,我没有经验,完全外行。这想必有许多邮局银行一样的极难搞得明白的手续吧。一临到这种现代文明的杰作的手续,我张皇失措,窘态毕露,十分可笑,无法遮掩。而且我从来没有对牙医院牙医士有过一分想像。他们用甚么样的眼睛看人?那个房间里飘忽着一种甚么感觉?我并不“怕”,我小时候生过一次对口,一个近视得很厉害的老医生给我开刀,他眼镜丢了好几年,眯朦胧之中,颤颤巍巍为我画了个口子;我不骗你,骗你干甚么,他没用麻药;我哼都没哼一声,只把口袋里带的大蜜枣赶紧塞一个到口里去,抬一抬头看看正用微湿泪光的眼睛看我的父亲。我不去医牙完全是不习惯,不惯到一个生地方,不惯去见一丝毫不清楚他底细的人。——这跟我不**实出于同一心理。我太拘谨,缺少一点产生一切浪漫故事的闯劲。轻重得失那么一权衡,我怎么样都还是宁愿一次又一次的让它疼下去。

    初初几次,沉不住气,颇严重了一下。因为看样子,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一疼要疼多少时候,疼到一个甚么程度。慢慢经过仗阵,觉得也不过如此。“既有价钱,总好讲话。”牙是生出来的,疼的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要它疼的,似乎无庸对任何人负责,因此心安理得。既然心安理得,就无所谓了。——我也还有几个熟人朋友,虽未必痛痒相关,眼看着我挤眼裂嘴,不能一点无动于衷。这容易,我不在他们面前,在他们面前少挤挤裂裂就是了。单就这点说,我很有绅士风度。事实上连这都不必。朋友中有的无牙疼经验,子非鱼他不明白其中滋味,看到的不过是我的眼睛在那儿挤,嘴在那儿裂而已,自无所用其恻隐之心。多数牙也疼过,(我们那两年吃的全差不多)则大半也是用跟我一样的方法对付过去。忍过事则喜,于此有明证焉。他们自己也从未严重,当然不必婆婆妈妈的来同情慰问我。想来极为惋惜,那时为甚么不成立一个牙疼俱乐部,没事儿三数人聚一聚,集体牙疼一下呢,该是多好玩的事?当时也计划过,认为有事实上的困难。(牙疼呀,你是我们的誓约,我们的纹徽,我们的国,我们的城。)慰情聊胜无,我们就不时谈谈各人牙疼的风格。这也难得很。说来说去,不外是从发痒的小腹下升起一种狠,足够把桌上的砚台,自己的手指咬下一段来;腿那么蜷曲起来,想起弟弟生下来几天被捺下澡盆洗身子,想起自己也那么着过;牙疼若是画出来,一个人头,半边惨绿,半爿炽红,头上密布古象牙的细裂纹,从脖子到太阳穴扭动一条斑斓的小蛇,蛇尾开一朵(甚么颜色好呢)的大花,牙疼可创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乐伴奏,哀楚欲绝,低抑之中透出狂野无可形容。……以此为题,谈话不够支持两小时。此可见我们既缺乏自我观照,又复拙于言词,不会表现。至于牙疼之饶有诗意,则同人等皆深领默会的。曾经写过两行,写的是春天:

    看一个孩子放也放不上他的风筝,

    独自玩弄着一半天的比喻和牙疼。

    诗写得极坏,唯可作死心塌地的承认牙疼的艺术价值的明证耳。我们接受上天那么多东西,难道不能尽量学习欣赏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境吗?吓。

    但人不能尽在艺术中呼吸,也还有许多实际问题。首先,牙一疼影响作事。这个东西解又解不下来,摔又摔不掉,赶又赶不走像夏天粘在耳根的营营的蚊雷,有时会教人失去平和宁静的;想不得,坐不住,半天写不出两行。有一回一个先生教我做一篇文章,到了交卷限期,没有办法,我只有很惭愧的把一堆断稿和一个肿得不低的腮拿给他看。他一句话不说,出去为我买了四个大黄果,令我感动得像个小姑娘,想哭——这回事情我那先生不知还记不记得?再有,牙疼了不好吃东西,要喝牛奶,买一点软和的点心,又颇有困难。顾此失彼,弄得半饱半饥,不大愉快。而且这也影响工作。最重要的,后来一到牙疼,我就不复心安理得,老是很抱歉似的了。因为这不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有一个人要来干涉我的生活,我一疼,她好像比我还难过。她跟我那位先生一样好几个牙都是拔了又装过的。于是就老想,那一天一定去拔,去医。

    这时两边的牙多已次第表演过,而左下第二血齿则完全成了一口井。不时缤纷的崩下一片来,有的半透明,有的枯白色,有的发灰,吃汤团时常裹在米粉馅心之间,吐出来实不大雅观。而且因为一直不用左边的牙,右边嚼东西就格外著力,日子久了,我的脸慢慢显得歪起来。天天看见的不大觉着,我自己偶尔照镜,明白有数。到了有一次去照相馆拍照,照相技师让我偏一点坐,说明因为我的脸两边不大一样。我当时一想,这家伙不愧是个照相技师,对于脸有研究,有经验!而我的脸一定也歪到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步了。我真不愿意脸上有特色引人注意,而且也还有点爱漂亮的,这个牙既然总要收拾的,就早点吧。——当然我的脸歪或许另有原因。但我找得出来的“借口”是牙。

    那个时候,我在昆明。昆明有个三一圣堂,三一圣堂有个修女,为人看牙。都说她治得很好,不敲钉锤,人还满可爱的;联大同学去,她喜欢跟你聊,聊得很有意思。多有人劝我一试。我除了这里不晓得有别的地方,颇想去看看那个修女去了。不过我总觉得牙医不像别的医生。我很愿意我父亲或儿子是个医士,我喜欢医生的职业风度。可我不大愿意他们是牙医。一则医生有老的,有年轻的,而我所见的牙医好像总是那么大年纪,仿佛既不会大起来,也没有小过,富有矿物性。牙医生我总还以为不要学问,就动动家伙,是一种手艺人。我总忘不了撑个大布伞,挂个大葫芦,以一串血渍淋漓的(我小时疑心是从死人口里拔下来的)特别长大牙齿作招牌的江湖郎中。一个女的,尤其一个修道女做这种拿刀动钳子事情,我以为不大合适。“拔”,这是个多厉害的字!但这是她的事,我管不了。有时我脑子清醒,也把医牙与宗教放在一起想过,以为可以有连通地方。我记得很清楚,我曾经三次有叩那个颇为熟习的小门的可能。第一次,我痛了好几天,到了晚上,S陪着我,几乎是央求了,让我明天一定去看。我也下了决心。可第二天,天一亮,她来找我,我已经披了衣服坐在床上给她写信了。信里第一句是:

    “赞美呀,一夜之间消褪于无形的牙疼。”

    她知道我脾气,既不疼了,决不肯再去医的,还是打主意给我弄点甚么喜欢吃的东西去。第二次,又疼了,肿得更高,那一块肉成了一粒樱樱色的葡萄。不等她说,我先开口,“去,一定去。”可是去了,门上一把锁,是个礼拜天。礼拜天照例不应诊。我拍掌而叫,“顶好!”吃了许多舒发药片,也逐渐落了下去如潮,那个疼。我们那时住在乡下,进城一趟不容易,趁便把准备医牙的钱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向她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