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与不忍

能够把坚硬杂乱的棘团囫囵吞下去,方显出人的真实本性来。从直觉上说,这真是比“心头一把刀”还要难受的事情。

    简直令人怀疑:这是否唐寅写的诗?如果真有这样好的涵养,百事能忍,他又为什么整日放浪,连一方图章,都公然刻上“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名号,向社会提出挑战?又为什么失却功名以后,久久不能忘怀那一场屈辱?又为什么常年悲愤难平,甚至说“公道还当一死休!”又为什么时时要显示个人的尊贵,要跟宰相平起平坐?

    其实,这正是一场社会变革将要到来的时代。陈旧的、以约制人性为目标的道德传统面临极大的挑战,追求人生各种欢乐的**如同被放出来的魔鬼,在尘世中跳踉不停。唐寅本人就是这一种社会变革的先驱。正因如此,他必然面临两种激烈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放纵的自我与克制求平安的自我的冲突。在这样的冲突中,他有时也会想到“忍”这个祖传秘方,以此来抚慰自己。

    但是,“忍”绝不是唐伯虎这位“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主导品格,也不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情。甚至,就连这首《百忍歌》,尽管字面上说了一长串的“忍”字,它的表述方法,语言节奏,以及形象感觉,都跟“忍”的主旨相背。“忍”是一种理性的、冷静的、内向收缩的心理行为,但这诗却不知不觉地使用了铺张的、奔放的、节奏快而多变的语言形式,哪里还像是说“忍”呢?再看诗所呈现的形象感觉:“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套用李白“襄阳小儿齐拍手,……笑煞山公醉似泥”之句(《襄阳歌》),也跟“忍”的收缩状态相去太远。尤其是“脚尖踢出一字关”一句,更是奇怪。照诗的逻辑意义来说,这句的意思,是说要做到“忍”很不容易,犹如打破关口。一旦破关,就达到了新的境界。但这句诗所描绘的那一副豪迈雄健的气派,与其说是在形容“忍”,还不如说是要踢掉“忍”,好痛痛快快地活一场。所以,在理念上,这诗是劝戒自己要无所不忍,内在的感情,却像是在大喊: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既然忍不住,还是不要忍了。唐寅实际并没有忍,后来的激进文人更不说忍。李贽说,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做真人,“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无妨“发狂大叫,流涕恸哭”(《焚书·童心说》)。《列朝诗集》小传载,有人挟妓而行,遇上李贽,他笑道:“也强似与道学先生作伴。”还有一位汤显祖,也坚决反对“忍”,说是:“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于啸歌,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直到满族人打进山海关,“忍”才再度成为社会的普遍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