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偷渡(2)

(这在他那里更多地被叫做“改制”),他不断地向我传播一个信息,“苏南的乡镇企业不行了,要向温州学习”。而温州,正是中国改革中私有经济一翼的典型代表。作为一个土生土长、没有念过什么书的乡镇企业家,他的直觉与敏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最后他自己并没有成为改制后的私有企业家,而是选择了更为安全的村支部书记的位置。从那时开始,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抑或是葬礼)就在苏南展开了。到现在,在号称中国乡镇企业摇篮的苏南,乡镇企业已经彻底成为历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些经济学家的话语中我们还经常可以听到乡镇企业如何如何等煞有介事的描述。殊不知,中国的乡镇企业早就在他们的不知不觉之中被MBO了。我们很难评价苏南乡镇企业MBO的成效,但一个显见的事实是,MBO并没有为这些企业带来奇迹。至少,我们知道取乡镇企业而代之支撑苏南经济发展的是外资企业,而并不是这些MBO后的乡镇企业。这或许是一个必然的进程,但并不是一个必然会带来奇迹的进程。

    在我们的印象中,苏南乡镇企业的负债率相当高。那么在苏南大范围的MBO过程中,究竟留下多少银行坏账、逃废了多少债务、隐性地攫取了多少公共资源?这一点值得存疑。

    与苏南乡镇企业MBO的进程相适应,几乎在同一时期,中国传统的国有企业也开始偷步MBO。由于这一发展是在所谓“抓大放小”的模糊政策指示之下开始的,所以更多地被局限在市、县级以下的国有企业之中。放眼望去,除了几个沿海发达地区之外,市县两级传统的国有企业到今天已经名存实亡,它们要么垮掉,要么已经被MBO。与同一时期在乡镇企业中实施的MBO相比,在城市中小企业中实施的MBO遇到了更强烈的反弹。原因大致有两条,一是因为在MBO过程中必然带来大量失业问题。这个特征在美国的MBO中也表现得相当突出。实际上,在美国反对MBO的主要力量之一就是工会组织。这个难题在冗员充斥的中国国有企业中会变得更加严峻。中国的工人示威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日益频繁的。乡镇企业的工人在失业后可以回家当农民,而城市国有企业工人失业后则可能面临生存绝境。这是中国乡镇企业与国有企业的一个重要区别,这个区别决定了乡镇企业的MBO可能比较平顺,而城市中小企业的MBO将步履维艰(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中国国有企业与乡镇企业的最重要的区别。与乡镇企业相比,中小国有企业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它的产权边界要比乡镇企业更加清楚。如果说乡镇企业在整个发展的过程中,企业家的努力和天才还占有可以观察得到的重要份额的话(虽然他们也借助了相当多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公平得到的银行贷款,以及其他的公共资源),那么在国有企业和官僚企业的发展过程中,所谓国有企业家个人的贡献就非常不值得一提了(如果不是没有的话),在绝大多数国有企业中,这些所谓国有企业家的贡献甚至是负的。换言之,所有国有企业的资产几乎百分之百都是依靠银行贷款和财政拨款累积起来的,理应属于全体公民,与那些国有企业家的个人努力风马牛不相及。在整个国有企业资产的积累过程中,国有企业家们(并非全部)既没有证明他们的企业家才能,也没有付出特殊的努力,更没有证明他们的个人操守,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将国企资产卖给他们——这些本质上完全属于行政官员的人?仅仅因为他们挂着厂长、经理的头衔,就判定他们能够经营好企业,是一种纯粹的臆断。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一直进行着的中小国营企业MBO是成功的,而其引起的负面效应则非常明显。这不仅仅是因为中小国有企业“MBO”过程中所带来的大量公共资源的不公平转移,更是因为它严重伤害了正义原则。而这种对正义的践踏正在最大的程度上腐蚀着中国改革的内在合法性。实际上,在一个缺乏监督、不透明的社会和市场环境中,MBO只可能是以损害公共利益为代价的内部人交易,只可能是权钱合谋的代名词,其遭到的民间反弹和被清算的可能性相当之大。在这个关乎中国改革最敏感的产权问题上,“闷声发大财”的**裸的市侩逻辑恐怕行不通。

    然而,在上一轮以私有化为明确指向的MBO还未结束之际,新一轮的MBO已经鸣锣开场。不过这一次,中国MBO的先生们已经将他们的目光放到了更有诱惑力的猎物上:更大规模的国有企业甚至垄断企业。从中国证券市场所发出的信号看,一场更大规模的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私有化围猎业已拉开序幕。与前几次一样,这场围猎虽然同样不事声张,但一点也不影响它对中国改革的决定性质。这就是中国最新一轮MBO的实质所在。虽然这个过程才刚刚启动,我们还很难看清它的全貌,但我们现在就可以指出,这将是一场由权贵主导的,有外国资本和本土企业家联袂参与的戏剧。那些西装革履,公文包里夹着各式各样MBO方案的金融家们,不过是这一场古老瓜分仪式的现代招牌。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只需等着“最高政策”一声不经意的暗示,围坐在这顿最后的免费晚餐前的食客们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不过,那些满怀期望、急不可耐的食客们这一次恐怕要有些失望了。因为这实在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不仅是因为这顿晚餐门槛极高(参与人员在体制序列中的位置必须很高)、门票奇贵(没有大量的外资参与不行),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可能被门外愤怒的呼喊声打断。一场少数人主导和参与的瓜分,瓜分的却是全体公民的福利。这当然不仅仅是逻辑上的悖论。它既然没有必要理会公正,自然也就不可能带来公正。常识告诉我们,不正义的所谓改革可能得逞于一时,却不可能得逞于一世,更遑论培根固本、发之久远。

    我们必须承认,中国正在逼近大规模私有化的门槛,这或许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不管你喜不喜欢。但可以也必须逆转的,是我们一直在进行着的私有化的方式——少数人操纵和只有少数人参与的不公平的私有化。因为它不仅不能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带来进一步的动力,相反,它可能陷整个改革于没顶之灾。所以,在没有取得全民的基本共识之前,以公共财产为私有化目标的MBO必须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