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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秦人三洞日记

    【原文】

    十六日① 东岭坞内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东岭,即从岭上西行。岭头多漩窝②成潭,如釜③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为井,或深或浅,或不见其底,是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珑,上透一窍,辄水捣成井。窍之直者,故下坠无底;窍之曲者,故深浅随之。井虽枯而无水,然一山而随处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见西南谷中,四山环绕,漩成一大窝,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涧,涧之东西,皆秦人洞也④。由灌莽⑤中直下二里,至其处。其涧由西洞出,由东洞入,涧横界窝之中,东西长半里,中流先捣入一穴,旋透穴中东出,即自石峡中行。其峡南北皆石崖壁立,夹成横槽,水由槽中抵东洞,南向捣入洞口。洞有两门,北向,水先分入小门,透峡下倾,人不能从。稍东而南入大门者,从众石中漫流。其势较平;第洞内水汇成潭,深浸洞之两崖,旁无余隙可入。循崖则路断,涉水则底深,惜无浮槎⑥可觅支机片石。惟小门之水,人峡后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厉⑦而入。其窍宛转而披透⑧,其窍中如轩楞别启⑨,返瞩捣入之势⑩,亦甚奇也。西洞洞门东穹,较东洞之高峻少杀,水由洞后东向出,水亦较浅可揭。入洞五六丈,上嵌围顶,四围飞石驾空,两重如庋悬阁,得二丈梯而度其上。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与东洞并,不能入矣。是日导者先至东洞,以水深难入而返,不知所谓西洞也。返五里,饭于导者家,日已午矣。其长询知洞水深,曰:“误矣!此入水洞,非水所从出者。”复导予行,始抵西洞。余幸兼收之胜,岂惮往复之烦。既出西洞,过东洞,共一里。逾岭东望,见东洞水所出处;复一里,南抵坞下,其水东向涌出山麓,亦如黄雩之出石下也。土人环石为陂,壅为巨潭,以灌山塍。从其东,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岭,共二里,始达东岭之上,此由州入坞之大道也。登岭,循旧路一里,返宿导者家。【注释】

    ①十六日:指崇祯十年(1637)正月十六日。此时作者已入茶陵州(今湖南茶陵县)境内。

    ②漩窝:水流回旋下落的样子。

    ③釜(fǔ):古代一种类似于锅的炊器或量器。

    ④秦人洞:位于今茶陵县枣市乡岩口村,相传为秦朝时人躲居之处。

    ⑤灌莽:丛生的灌木荒草。

    ⑥浮槎(chá):小木筏。

    ⑦揭(qì)厉:涉水。《诗·邶风·匏有苦叶》:“深则厉,浅则揭。”

    ⑧披透:通透。披:开。

    ⑨如轩楞(lénɡ)别启:就像亭子专门开出一个角。轩:亭、阁之类较为开敞明朗的建筑物。

    ⑩返瞩:回头看。捣入:指水流进洞里。

    少杀:稍差,略逊。

    庋(ɡuǐ):安放。

    其长(zhǎnɡ):指导者的长兄。

    惮(dàn):畏惧。

    黄雩(yú):溪流名,作者从江西永新进入茶陵时曾路过。

    陂(bēi):堤坝。

    壅(yōnɡ):堵塞。

    塍(chénɡ):畦田。【译文】

    十六日 东岭坞内一个姓段的居民,导引我往南走一里,登上东岭,然后便从岭上往西行。岭头上有许多水流回旋下落冲出的深水坑,如同锅仰放着,锅底都有洞穴直通向下成为井,它们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见不到底,这地方是九十九井。这才知道这山的下面都是玲珑的石头,上有一洞,就被水冲捣成井。有的洞直下,所以下坠无底;有的洞曲折,所以深浅随情形的变化而不同。这些井虽然干枯无水,然而整座山到处都是,也是一个奇观。又往西一里,望见西南面山谷中,四面山峰环绕,水流回旋下落冲成一个大洼坑,也如一口仰放着的锅,坑底有涧流,涧的东西两边都是秦人洞。从茂密的草木中直往下走两里,到了那大洼坑处。洼坑中的涧流从秦人洞西洞流出,进入东洞中,它横界在洼坑的中间,东西长半里,流到中途先捣入一个洞穴中,旋即穿过洞穴从东面流出来,便从石峡中流走。那山峡南北两边都是耸立如壁的石崖,夹峙而形成一条横槽;水从横槽中流抵东洞,向南捣入洞口。东洞有两个门,朝向北面,有一股水先分流入小门内,透过夹壁向下倾泻,人不能随水而入。稍往东而向南流入大门内的水,从众多石头中间漫流,水势较为平缓;只是洞内水流汇聚成潭,深深地淹没了洞内的两边崖壁,旁边没有别的缝隙可以让人沿着走进去。顺崖走则道路断绝,涉水过则水太深,可惜的是没有木筏乘着进去,以便可以觅取潭水边的支矶片石。只有小门中的水,流入夹壁中后也向旁边通到大洞,那水流较浅,可以提起衣裤而走进去。那通往大洞的孔穴曲折而有缝隙漏着光,孔穴中如另有一间开着门的、有栏杆的小屋子,从那里回身观看水流捣入的态势,也很奇异。西洞的洞门朝东高高隆起,比起东洞洞门的高峻来稍逊一些;水从洞后面向东流出去,而且水也较浅可以提起衣裤走入其中。进入洞内五六丈后,上面镶嵌着围顶,四周石头凌空飞突,洞壁的第二层上如同悬空架着楼阁,若得到两丈高的梯子便可攀到上面。再往下走,水流也汇聚成潭,潭的深度与东洞中的一样,不能再进去了。这天向导先带领我到东洞,因为洞中水深难以进去,便返回了,不知道所谓的西洞。往回走五里,在向导家吃过饭,已是中午了。那向导家的一个长者询问后得知我们所到的那个洞里面水深,便说:“错了!这是入水洞,不是水从其中流出的那个洞。”于是又导引我前行,这才抵达西洞。我庆幸两个洞的优美景观都得以游览,怎怕路途往返的麻烦呢!出了西洞后经过东洞,共走一里,越过山岭往东望去,看到东洞的水流出山腹的那地方;又走一里,往南抵达山坞下,见那水从山麓向东涌出,也如黄雩江从石头下边涌出来的那样。当地人用石块砌成一个圆形的池子,堵起一大潭水用以灌溉山中的田畦。从池子的东面起,水往南流出山谷,路往北越岭而去,共走两里才到达东岭上,这是从茶陵州城进入东岭坞的大路。登上岭头,顺原路走一里,返回到向导家住宿。【原文】

    晨餐后,仍由新庵北下龙头岭,共五里,由旧路至络丝潭下。先是,余按《志》①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门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误导兼得两洞,无从觅所为上洞者。土人曰:“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②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余闻之,益喜甚。既过络丝潭,不渡涧,即傍西麓下。盖渡涧为东麓,云阳之西也,枣核故道;不渡涧为西麓,大岭、洪碧之东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涧之上,门东向,夹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③:自洞后者,汇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窦,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当伏水而入。导者止供炬燕火,无肯为前驱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余,南北横裂者亦三丈余,然俱无入处。惟直西一窦,阔尺五,高二尺,而水没其中者亦尺五,隙之余水面者,五寸而已。计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贴隙顶而入,犹半为水渍。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而洞当风口,飕飗④弥甚。风与水交逼,而火复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犹觉周身起粟⑤,乃燕火洞门。久之,复循西麓随水北行,已在枣核岭之西矣。【注释】

    ①《志》:指《大明一统志》。

    ②蛰(zhè):蛰伏,动物冬眠藏伏。

    ③派:支流。

    ④飕飗(liú):寒风凛冽的样子。

    ⑤粟:即俗话“鸡皮疙瘩”。【译文】

    早餐后,仍从新庵往北下了龙头岭,共走五里,由原路到达络丝潭下。起初,我查阅到志书上有“秦人洞分三个洞,然而上洞只有石门,不可以进入里边”的记载,后来我既然因为被误导而得以游览两洞,就无从寻觅所谓的上洞。当地人说:“络丝潭北面有个上清潭,它的门很狭窄,水由门中流出,人不可能进去,若进去便有奇异优美的景观。此洞与麻叶洞都是神怪龙蛇潜伏的地方,不只是难以进去,而且也不敢进去。”我听了这话,更加欣喜异常。过了络丝潭后,不渡涧流,就依傍着岭西麓往下走。因为渡过涧流为岭的东麓,那里在云阳山的西面,就是前时所走的、经过枣核岭的那条路;不渡涧流为岭的西麓,在大岭、洪碧山的东面,是通往把七铺的路。往北半里,遇到个打柴的人,他带领我到了上清潭。那洞就在路下边、涧流上边,洞门朝东,两边相夹如同两掌相合。水从洞中出来,有两股:从洞后出来的,汇聚成潭而不流动;从洞的左边,即洞南的支洞出来的,流得很急。随后我越过洞左边的急流,就将下入水中走进洞去。向导只提供火把,没有肯当先导的。我便脱了衣服匍匐在水中像蛇一样爬着进去。石头间的缝隙既低矮又狭窄,而且被水淹没了大半,必须身体没入水中,手举着火把子伸出水面上,才能进去。往西进去两丈,石头间的缝隙才高高地裂开一丈多,南北横向裂开的也有三丈多,然而都没有进入缝隙的通道。唯独正西面有个小洞,宽有一尺五,高两尺,然而水淹没着的部分也有一尺五,水面上剩余的缝隙不过五寸而已。我揣度若匍匐在水中爬进去,必然口鼻都被沾湿,并且我用火把探了一下,即使贴着缝隙的顶往里爬,火把仍有一半被水浸泡。当时顾仆在洞外守着衣服,若游着水进去,谁为我递火把?身体可以从水中过,火把难道能从水中过吗?况且秦人洞的水,也曾淹到我的膝盖、浸湿过大腿,都温暖不觉得寒冷,而此洞中的水寒冷,与溪涧中的没有差别。又加之洞当风口,风飕飕地刮得很猛。风与水交相侵逼,而火又成为阻止我往里进的一个因素,于是就放弃探险返身出来。出了洞披上衣服,还觉得周身起粟,于是在洞门边烧了堆火烘烤。过了好久,仍顺岭西麓随水往北行,这时已经是在枣核岭的西面了。【原文】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大岭东转,束涧下流,夹峙如门,而当门一峰,耸石屼突,为将军岭;涧捣其西,而枣核之支,西至此尽。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东瞰涧中,而大岭之支,亦东至此尽。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东,经崖前入于大涧。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水穷于下,窍启于上,即麻叶洞也。洞口南向,大仅如斗,在石隙中转折数级而下。初觅炬倩①导,亦俱以炬应②,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③,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④耶?”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

    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⑤镰,耕者荷⑥锄,妇之炊者停爨⑦,织者投杼⑧,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皆莫能从。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洞稍宽,可以侧身矫首⑨,乃始以炬前向。其东西裂隙,俱无入处,直北有穴,低仅一尺,阔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乃先以炬入,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第一关。其内裂隙既高,